出发那日清晨,天还未亮,我便被李振睿弄醒。
看着依然漆黑的门窗,我在惊讶之余也颇为没好气道,“皇上,微臣听闻只有赶着去投胎之人才会这般急躁。”
这段日子以来,我虽没有再拿恒王刺激他,却也时常冷嘲热冷,令他常常感叹“朕真是看错了人,谁会想到你会有这一面?”
我也不明白为何我在人前的风度和好涵养在他面前会溃不成军。
虽然他的耐心已被我提升了数个档次,但是总有到尽头的那一天,等他实在忍不了我了或许便是我的死期,但此刻的我却是以此为乐。
当时的我并不清楚这股莽撞的倔强来自哪里,或许是生命中不愿屈服的那颗心吧。
他沉住气,只淡淡道,“朕这次微服私访,你赶紧穿戴一下,蝶衣已为你准备好行李,一个时辰后我们便出发。”
见他说的很严肃,我便也不再和他顶撞,开始迅速穿戴。
蝶衣早已准备好一套普通的淡色衣袍,又简单梳了发髻,用过早膳,趁着夜色离开了宫城。
我发现他竟然不是以皇上的身份出宫,随手拿出了一块腰牌,在侍卫狐疑的眼光中拉着我的手离开。
走出宫门没几步,便有一辆考究华美的锦带马车停在一旁,前头两个马夫目光冰冷,看见我们时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并未行礼,只是周到地拿出蹬梯,拉开帘帐,请我们进去。
整个动作简单自然,训练有素,并没有半点普通马夫的样子。
这几日虽然伤口好了些,但是坐在马车上依然让我颇为难受,忍不住时常换个姿势,但我是绝不会与他求饶讨好,而我的心高气傲李振睿看得分明。
“来,过来。”他伸出手将我拉到了怀里,并没有给我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提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坐在他身上确实比坚硬的车底要舒服得多,只是不免要搂着他的脖子,不然不好控制自己的身体,这让我有点颇为不甘心。
但骑驴下坡的道理我懂,否则等我一路马车坐到北梁应该是要废了。
我将轿帘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清晨的金陵街已稀稀落落站了不少人,大多是卖早点的,还有些是周勤的酒楼、当铺、绸缎庄等。
我们走的是官道,笔直的大路,并没有绕多少弯。
如此一路行车,预计要两个月才能到北梁。
想到日后要一直在车上度过,顿觉每一秒都是煎熬。
马车载着我们不知行了多久,我刚开始还有些精神,渐渐有些昏昏欲睡,躺在他怀中逐渐合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时,马车已停下了。
对上李振睿的眼睛,他的眼眸平静,低下头看着我,像海般深邃。
我别过头,有些不自在地问道,“皇上,现下是在哪里?”
他并未立刻回答我的话,换了只搂着我的手,才淡淡道,“出门在外不要再叫朕皇上了,我现在叫陈子轩,你是我的新娶的夫妾,记着了吗?”
听到新娶的夫妾几字,我忍不住红了脸,心中仿佛有什么轻轻地流淌进来,将我这段日子来的不甘和怨气平复了不少。
我轻声应道,“我知道了,夫君。”
他“嗯”了声,语气却是少见的温柔。
捏了捏我的手道,“起来吧,该吃午饭了。”
走出马车,一眼便见到了四个描金大字:十里飘香,这是金陵城有名的酒楼,但处在金陵和邺城的交界,十分偏僻,要不是应了这十里飘香的名儿,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光顾。但这里的酒食却是非常好,因此就算十里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看来我们已快到邺城了,我暗想,便随着李振睿进了酒楼。
他似是早就安排好了一样,前面小二正欲问他便直接淡淡说了四个字,“天字一号”,然后在小二点头哈腰中缓缓踱入了二楼的一个包间。
房中精致,雕梁画柱,虽不及宫中,却别有一番风味,临窗一张四方红木餐桌,菜肴美酒已准备妥当。
见他落座,我才在他对面慢慢坐下,带头的小二早已不见,只剩一个黑袍男子低着头站在他身侧,微微在他耳边言语一番后离开。
我虽惊讶,但还不至于像没见过世面一般什么都向他打听,只安静地等着他动筷。
他在外面看了一会儿,转头看见我正看着他,莫名的问道,“怎么还不吃?”
我指指盘中的菜肴,浅笑道,“等夫君先吃。”
他勾起了一边的唇角,好笑道,“出门倒是开始懂礼数了。”
我咳嗽一声,只装作不知,依旧期待地望着他动筷。
他被我盯的有些不自在,开始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用起餐来。
除却那次国宴,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这般近距离地对食,竟生出了几分举案齐眉之感,若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就像寻常夫妻一般。
相比我的随意,他却吃得很是讲究,每道菜都诸多挑剔,而且只吃其中主菜,绝不碰辅料,有壳的尽数跳过,包括这家酒楼的招牌“冷眼石锅蟹”他也未碰过。
除了挑食外,他用餐姿势也很是特别,笔挺着背,几乎不低头,只淡淡地扫一眼餐桌上的食物,然后慢慢夹到碗中,整个过程很是优雅,却又贵气十足。
吃到半响,却听到外面突然变得人声鼎沸,紧接着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走过。
我透过窗户一看,正是皇上的御辇,随行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走了过去。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却正专心地低头用餐,似是未将窗外的异样放在眼中。
待御辇走后,便听到一片热闹的讨论之声,“听说了吗,这次皇上拜访北梁,可是只带了南山君一个人。”
“南山君是谁?”
“南山君你都不知道?”
“在下初来贵地,人生地不熟。”
“难怪……”说话的人解释道,“即便你不知道南山君,乾坤阁的预言可知?”
回应的人连连应道,“倾城男色,冷傲天下;若水之北,南山之南?”
“没错!听说这南山君有倾国倾城之貌,又受神明庇佑,皇上自然宠爱有加。”
“是啊,没想到皇上竟然这么宠爱一个男妃,四个月内连升五级不说,现在还带他去拜访别国,过不了多久是不是要立后了?”
“这还真是说不定,南山君之位已是后宫男妃之首了。”
“不过我听说这南山君可不清白,据说还在青楼待过。”
“真的?竟然有这等事?”
“当然,缥缈轩的夕颜公子知道吗?他就是南山君!”
“不会吧,夕颜公子不是一直蒙着面纱吗?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人。”
“这……我也不好肯定,我也是听来的小道消息。否则才色双修、名满金陵的夕颜公子为何都进不了天下美男榜之列?”
“呵呵,说的也是,不过此等秘史又岂是我们能知晓的,真相还得问南山君吧。”
“哈哈,就是说。”
讨论声着实太响,令我无法忽略,我偷眼看了一下李振睿,见他并无反应,仍平静地用餐,才将紧张的心放下。
不知李振睿是否介意我曾经的身份,朝中的弹劾也大多与此有关,说我身世不清白,枉为世家公子。
可是我到底清不清白,这世上最清楚的便是李振睿了。
他气我无非两件事,一是与恒王的过去和隐瞒,二便是明知淑妃冤枉而执意惩罚。
当然,还有我的屡次挑衅。
想到此处,我不由轻笑出声,没想到我自认聪明却这般蠢钝,可见陷入情爱真会使人失去判断,让嫉妒蒙蔽双眼。
越在乎一个人反而去用最愚蠢的方式去引起他的关注,结果却适得其反。
仿佛突然开窍一般,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其实很简单,我只轻轻说了三个字。
“什么?”李振睿错愕地抬起了头,有些难以置信。
我神秘地眨了眨眼,浅浅地抿了口汤道,微笑道,“你赢了。”
“不是这三个字。”李振睿摇摇头,语带急切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却笑而不语,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
一个下午他都在马车上皱着眉回忆,以为我又在作弄他,脸色并不算好。
夜间,我们住进了一家客栈,依旧是天字第一号。
虽然一直只有我俩和两个马夫,但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穿黑袍的男子低眉敛目侍立在侧,安排好后又恰到好处地隐去,所以外人看来便只是小两口一道出来游玩。
出门在外,我也尽量不给他惹麻烦,在他身边小心侍候,服侍他更衣后,我熄灭了烛火,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里侧躺下
好不容易睡熟,半梦半醒间我又被他摇醒,“起床,我们要换个地方。”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为什么?”
“别废话,快点。”
看他神色肃然,我赶紧闭了嘴,以最快的速度梳洗一下,然后随他匆匆踏上马车。
马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客栈里的喧哗声,还有刀剑相碰的声音。我摇摇头,将不经意间升起的一丝不详预感抹去。
我们行的很快,昨日便已行了两个城,今日是第三个城。
虽然没有金陵城大,但是也算繁华了。
不过并没有停留太久,这回走的却是山路,一路上颠簸地厉害,幸好我身下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然真是双重受罪。
这另外一重便是——
“呕……”我忍不住伸出脖子又干呕了一次。
腹中空空,并没有吐出什么,但还是不好受,头也晕沉地厉害。
我自小便甚少出门,幼年时从扬州来到京城算是历时最久的一次长途跋涉,如今这次是出国,显然比那次过犹不及。
“好点了么?”他拍拍我的背,终于少了点冷淡,又往前看了看,“等会儿便到真连寺了,你吃点东西会好些。”
我实在没力气开口,怕一开口又想吐,只好抿紧了嘴不说话。
他难得地用手摸了下我的额头,擦掉了一排虚汗,抬起头目视前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到真连寺喝了口粥,确实好了不少,我躺下歇了会,一来补眠,二来平静一下此刻晕重的头。
不知何时,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主上,您的御辇行走完好,但我们一路来却刺客不断,看来是知情人做的。”
“看来宫中眼线还真是多啊,得好好清理一下了。”李振睿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事情都安排好了?”
“是,主上。”
又走来一个人沉声道,“主上,有大队人马往真连寺过来,一炷香内便到,还请速速离去。”
李振睿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再等片刻。”
我睁开眼,终于确定这不是梦中的声音。
连忙爬起身,整理了一下穿戴便推门而出。
门外只有李振睿一人,他略有些惊讶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道,“醒了?”
“嗯,”我点点头。
“那便动身吧。”
“好,”我也不多话,跟在他身后。
无意间瞥了一眼寺中正门口立着的威严佛像,左边怒目圆睁,右边轻风寡淡。
正巧主持走出来,对我们微微行了一礼。
我拉拉李振睿的衣袖,轻声道,“夫君,我想进去拜拜。”
他愣了下,然后快速说道,“去去便回。”
“好,”我点头,快步往寺中走去。
我知道此刻耽误片刻便会有血光之灾,但是遇佛寺而不拜岂不是罪过?正好还可以求神佛保佑一路顺风。
我在神佛面前默默许愿,然后还虔诚地烧了柱香。
突然听到他一声短促的催促,“快点。”
我心一跳,缩回手时碰落了旁边的签筒,掉落了一支签,我捡起来欲插进去,却被主持制止。
主持拿过我的签,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道,“公子好手气,竟抽到了帝王燕。”
“何为帝王燕?”我有些好奇地问。
“帝王燕乃大富大贵之签,而且这富贵还是天家富贵,了不得啊!”主持赞叹一声。
我有些了然地点点头,我现在身为南山君,也算是享着天家富贵了,此签还挺准。
只是看大师的眼神,赞叹中又有一丝惋惜,这又是为何?
我忍不住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大师叹了口气道,“这帝王燕虽是大富大贵之签,却并非上上签。殊不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得此签者亦会经历大起大落,最后落叶归根……”
我欲再问得详细点,李振睿已大踏步进来,对大师行了一礼,“佛家静地我们不便多扰,还请大师见谅。”
“施主仁善,老衲谢过。祝施主一路顺风,就此别过。”
李振睿点点头,牵起我的手带我离开。
我转过身对大师微笑作别,他亦回我个深远的笑容,令我久久疑惑。
我们行步匆忙地下山,还未走到马车上,便有一群蒙面人持刀追来。
然后瞬间又出现了一批人,与这群蒙面人对打起来。
李振睿看也没看这些人一眼,将我拉近马车,对前面两个马夫道,“去丛峨江,快。”
两个车夫闻言快马扬鞭,掀起一阵尘土。
由于来时刻意加快了许多速度,这山路走的我着实不容易。
李振睿把我紧紧抱进怀里,固定住我,我才没有被震得上下动荡。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确实太过娇弱,同样都是男子,他没有半点不适,而我已经虚弱得不成人样。
眼冒金星,脸色煞白,所幸忍住了没有吐,总算在他面前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但是,没行多久,马车后就是明显的一道道马蹄声,似乎人数众多。一支利箭穿过锦帘直直地向我射来。
身后的身体猛地将我一带,险险地躲过了,却马上又紧接着两支利箭射过来,左右开弓。
“趴下。”他把我往下一按,自己却一跃而起,将箭踢到一边,然后瞅准时机,拉着我从一边的窗口跃出。
短时间内经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我着实呆了,身体也完全不听使唤,要不是李振睿在我身边,我早就没命了。
我定眼一看,二十多个蒙面之人站在一旁,手中拿的都是白晃晃的真刀。
我从小到大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半条命已经去了。若不是李振睿一边抓着我的另外半条命,一边与靠进的刺客交手,我应该早就失去意识了。
“熙儿,这几个人身手不凡,我只能周旋一时,你等会儿趁机先跑,能跑多远是多远,我摆脱了他们再来找你。”李振睿在我耳边快速说道。
“不,我不能留你一个人。”我抓住他的衣袍倔强地不愿离开。
“乖,听话,你到丛峨江等我,若一个时辰内我还没赶过来,就立刻发射这个。”他把一个竹筒型小物件和另外一个虎型的物件塞到我手中,我没有细看,只紧紧地捏在手中,却还是不肯挪开步子。
“快走。”他语气已是很不耐烦,眉头紧皱,沉声道,“别拖我后腿。”
他如此说,我只好放开他的衣角,只轻声道,“夫君小心,我在丛峨江等你。”
“好。”他简短地说了一个字,便快速地投入了战斗。
没有我的束缚,确实令他身轻如燕,一下子放倒了两个人,然后便是一群人围了上来。
我看到其中两个慢慢地向我走来,眼中尽是杀意,我连忙转过身飞快地朝林中跑去,跟过来的还有他身旁的两个马夫。
“你们怎么都过来了,为什么不去保护皇上?”我愤怒道。
他们肯定都是李振睿身边的侍卫,便也不再避忌提到皇上两字。
“主上令我二人保护君上,务必将您安全带到丛峨江。”
我还欲再说,身后的两个刺客已经跟了上来,我只能憋着气继续飞快地往前跑。
其实我们已经快到丛峨江了,若不是我之前耽搁了便也不会被追杀地如此狼狈,此刻我万分悔恨,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擦擦眼,将面前的模糊才逐渐清晰。
我故意往密林方向走,后面的打斗声也逐渐听不见了,又跑了很久,累的我精疲力竭,终于远远地看到一片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