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我已有孕七个月,再过两个多月便要临盆了。
这段日子以来我的身子越发的笨重,平时又非常嗜睡,与李振睿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大多数时候他来我还睡着,我醒了他已不在。
但他总会留给我些小玩具或是各色补品点心,派人督促我食用。
为了孩儿健康,我也尽力让自己多吃些,每日里也会尽量多出去走走,以更好地生产。
因为肚子实在太大,无论是起、卧还是翻身都有困难,每时每刻都小心翼翼不敢怠慢。
直到今日为人君父,我才真正明白生育不易,亦更加感谢母亲和素未谋面的亲生君父。
半年前我曾与李振睿出宫去见过母亲一次,那时她的身体很不好,如今不知怎番模样,也着实让人心焦。
自有孕以来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未听说母亲近况,多次差人询问父亲,都说无妨,让我好好养胎切勿挂念,也不知是否是是宽慰我之言。
但后宫妃子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且我此刻也不便出宫看望母亲,等孩儿降生再请旨去看母亲或许也不迟。
虽然我身在南山阁,但宫中的风吹草动总还是能轻易知道。
听说北辰君安晨旭的身体已越来越差,这几日竟是弥留之际,不由感叹世事无常。
今夜仰望星辰,推算下来,恐怕便是北辰君的最后一夜。
而临到夜深,突然收到了温雅的秘密手书,我心中也不由为之一震,看来这几天上官温雅都有随侍在侧,只是不知道他给我手书是为何。
打开他的手书一看,他让我入夜着装打扮一下后不引人注目地出门去北辰阁,并且还叮嘱错过今日便永远不会再有解答。
“君上,你如今大着肚子,何必这么晚了还出门,万一出事可如何是好?”蝶衣担心道,“再者西陵君请你去绝非好意,您怎能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呢!”
我拍拍她的肩膀,宽解道,“无妨,今夜北辰君怕是不行了,我去看看他,也算尽最后一份心意。若两个时辰内还不回来,再让人去通知皇上不迟。”
蝶衣惊讶地睁大眼,“北辰君真的不行了?”
蝶衣在我身后禁不住叹息,“君上两月前的推测看来是要成真了,哎!”
生命之于广袤的苍穹是何其渺小,人永远无法与自然的力量相抗。而我钻研星辰多年,却至今无法参透自己的宿命……怎知哪日又是我归期?
念及此处,我的心中也不禁感到一丝悲凉。
走在一条幽僻的小道上,远远地便看到一顶小轿等候一旁,侍立在侧的小太监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君上请上轿,我们主子特意吩咐不能让您太劳累,我们会小心行轿,还请您坐稳。”
我点点头,依言上了轿。
蝶衣有些着急地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为何这般放心。
而我笃定上官温雅要的不是我的性命,因此我无需担忧自己的安全。
轿子抬得很平稳,不一会儿便到了北辰阁。但却不是从正门进去,而是于一侧隐秘的偏门进去,之后便有侍女领着我和蝶衣到了内间。
一抬眼便看到上官温雅侍立一侧眼中掉着泪,与北辰君说着话。
我不好打搅他们,便远远地站立一旁等待。
北辰君确实病得很重,眼神有些迷离涣散,虽不妨碍说话,但确实已是行将就木之际。
过了一会儿,安晨旭才请我到他身边,艰难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叹息之情溢于言表。
“可惜了。”他低叹一声。
“为何可惜?”我问。
他并未回答我的话,只盯着我隆起的腹部瞧了一会儿,缓缓道,“你不日便快生产,其间艰辛要早做准备才是。”
他是过来人,我相信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但是无论诞下孩儿会多么不易,我一定竭尽全力。
我点点头,“多谢北辰君提点。”
看着他此刻枯槁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当初风采卓绝的北辰君,我犹豫良久亦忍不住问道,“宫中虽无趣,但锦衣玉食不曾或缺,你何以会到如今这番田地?”
安晨旭笑了笑,眼中却并无太多留恋和不甘,反而是一份释然,“若你与深爱之人天人永隔,那么这单调而乏味的生活便只剩苟延残喘了。”
“对我来说,多一日少一日并无多少区别。”
我看着他这份洒脱心下也忍不住感慨,又是一个痴情人,只可惜先帝早一步离开。
安晨旭偏过头看了眼上官温雅,对我道,“雅儿今日让你过来并非我意,只是我不知道对你来说这是幸还是不幸。但无论幸不幸,最后恐怕都会不幸了。”
他说的像绕口令般,令我听不明白,我不禁问道,“此言何意,能否告知一二?”
“哎……”他低低地叹口气,“你既来了,我会让你知道原因。只是……”
他顿了顿,眼中愧疚道,“希望你……原谅。”
他的话令我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安,但也不再作声,随着上官温雅一道走进了一间密室。
我与上官温雅在密室中待了许久,在我决定是否该回去时,却意外地听到了李振睿的声音。
李振睿的出现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我猛然醒悟,好像知道了些,只不知他们会谈论什么。
我与上官温雅对视,他的眼中亦是如我一样的好奇之色。
看来他也并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那么有什么是我们都不知道而安晨旭知道的呢?
“皇上来了。”安晨旭吃力地起身,向他微微致意,“微臣恐怕过不了今夜,故而请皇上来见最后一面。”
“有什么话,说吧。”李振睿对安晨旭始终是冷淡的表情。
安晨旭无神的眼睛看向李振睿,缓缓说道,“微臣早已皈依佛门,寿命终了亦无太多留恋,唯一还有丝惦念的便是灵儿……不知皇上是否已为灵儿安排了去处?”
李振睿负手而立,俯视躺在卧榻之上无丝毫血色的安晨旭,放缓了语气,“你放心,只要灵儿日后安分守己,朕会保他一世荣华。”
得到李振睿的承诺,安晨旭终于放下了心,“如此甚好,甚好。”
他的唇角微微泛起了一丝笑意,似是在回想往事,“宣阳之变后,我一直很恨你,我知道你亦因白芸希的死而恨我,只没想到偏偏你还留着我的命……如今即将追随先帝而去,终于可以看开了。”
“你叫朕来,不是叙旧的吧?”李振睿似乎看穿了安晨旭的找他来的目的,直接问道。
安晨旭有些困难地咳嗽了几声,喘了口气才慢慢说道,“微臣的确还有一事想问皇上。”
李振睿只单独回了一个字,“说。”
安晨旭这才问道,“皇上很久未去西陵阁了罢?当年对白芸希的承诺不知是否还能做到?”
安晨旭的这个问题亦是我想知道的,也是萦绕我心中忧虑的所在。
房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久久无人回应,仿佛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安晨旭微微轻笑一声,“世事变迁,皇上若改变心意倒也是好事……”
没想到李振睿却是平静地回道,“朕不会改变心意。”
然后又强调了一句,“白狐的誓言朕会铭记一生。对芸希的承诺,朕也会做到。”
我的心中因为他的这句郑重的回应而感到苍凉。
若我不知道这份承诺还好,可我却偏偏知道……
若你的心中只有白芸希,那我呢?我禁不住在心中问道。
“那南山君谢凌熙呢?”没想到安晨旭替我问出了心中所想,而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回答。
“他是朕的男妃。”我听到了李振睿清晰而平静的答案,这个答案令我的心越发地感到了一丝凉意。
只是男妃么?我苦笑地摇了摇头,有着不可言说的失望。
“微臣犹卧病榻尚知皇上对南山君的宠爱,皇上真当他只是普通的嫔妃吗?”安晨旭问。
李振睿似在思索,慢慢说道,“熙儿朕固然喜欢,但与芸希比……”
“谢凌熙有倾城之色,又情智过人,还能受孕诞子,哪里比不上白芸希?”安晨旭追问道。
李振睿摇摇头,“谢凌熙和白芸希不能相提并论。”
固然喜欢……不能相提并论……我的心再次被这些词而戳得生疼。
在李振睿眼中我原来也不过如此,本以为与他心意相通,彼此珍视,如今看来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正如安晨旭所说……白芸希,我哪里比不上你?
“皇上当真心里、眼里只有白芸希?”安晨旭继续问。
李振睿却并不再回答,只反问道,“朕是否心里有她,与你又有何干系?”
安晨旭顿住,脸上是一抹痛惜之色,“……是与微臣没有太多干系,微臣本就是将死之人。但是看到未来大夏要混入白狐的血脉,实在是……”
李振睿却不以为然,“无论是否有白狐的血脉,都是朕的子嗣,只要能让大夏繁荣昌盛,又有何不可?”
安晨旭不解道,“既如此,皇上是否考虑过与南山君的子嗣?”
李振睿未再说话,只将目光投到了别处。
“皇上不说话,说明心中尚有疑虑。”安晨旭缓缓分析道,“以谢凌熙如斯孤高的性情,未来不免会为其孩儿打算,皇上当真没有丝毫忧虑么?”
李振睿这才转过身,眼中失去了温意,冷冷的目光射进安晨旭眼中,“朕只属意永儿,不会改变。若容儿归附则安,若反,则杀。谁都不会例外。”
我不禁倒退一步,心中已不止是痛,更是震惊。
我没想到容儿还未出生,李振睿已定好他的生死。
白芸希的孩儿将继承大统,而我的孩儿却成为阶下囚……李振睿,你怎么忍心?
我几乎忍不住要出去质问他,想到自己此刻正在密室中才生生忍住。
安晨旭并未因李振睿的话语而感到震惊,反而是有些羡慕和忧虑,“容儿……这么快便有名字了,南山君真是幸运……只可惜了雅儿,皇上真要将他送出宫去吗?”
“出宫有何不好,雅儿可以改名换姓,重新觅得一段良缘。”李振睿淡淡道。
我这才知道了安晨旭此次请李振睿来的真正目的——原来是为了上官温雅。
果然,安晨旭诚恳道,“微臣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上官温雅入宫已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上官家亦对雅儿寄予厚望,雅儿是不能够出宫的。”
顿了顿,又继续道,“况且,皇上真的忍心让雅儿离开么?皇上对雅儿真的没有一丝喜欢?”
说到这里,明明伤痕累累的心,却还是迫切地期待能得到李振睿否定的回答。
告诉安晨旭,他对上官温雅无丝毫感情。
然而李振睿却沉默不语。
以李振睿的性格,若对上官温雅无意,定会直接说,断不会沉默。
他沉默,说明对上官温雅是真的动心了。
痛,蔓延着,无边无际。
安晨旭虚弱的声音尚在为上官温雅争取一线希望,“既然皇上挚爱白芸希,视谢凌熙为普通嫔妃,那么多一个上官温雅又何妨?东、西十二宫,佳丽三千人,这才是大夏的帝王所应该拥有的……皇上您说呢?”
李振睿终于皱起了眉,语气不善道,“什么时候,朕的后宫轮得上你来指摘?”
安晨旭又禁不住咳嗽了几声,重新躺倒在床榻,已是强弩之末。
他似乎拼尽了所有力气,才慢慢回道,“皇上说的是,微臣从未有资格说什么,微臣只想提醒一句……皇上既承诺一生,便不要违背才好。”
李振睿看他一眼,陷入了沉思。
而安晨旭说完这句,缓缓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像先帝那样……真好。”
终于,随着他最后一声“先帝,我来了”的叹息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丝呼吸。
安晨旭咽气之后,北辰阁中终于传来了哭声。
很快这哭声便传遍了后宫。
李振睿淡淡地看了安晨旭的遗体一眼,只说了三个字,“报丧吧。”
很快,后宫的一众嫔妃纷纷来到了北辰阁,看着安晨旭的遗体悲从中来。
这就是一个后妃的一生。
无论曾经多么受宠,最后还是这般凄凉的下场。
可安晨旭这一生算是幸运的,早年得先皇独宠,生下一子,后新帝登基亦在后宫安享太平,直到现在因病逝世。
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是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而我呢……不禁悲从中来。
这份悲伤,配着死亡的寂寥愈发令人绝望。
众人似乎都沉浸在北辰君的离去中并未回神,不知谁突然问了一句,“咦,怎么不见西陵君和南山君呢?”
“是啊,南山君不来尚情有可原,但西陵君不是北辰君的表弟吗,他怎么也没来?”
我与上官温雅对视一眼,我们彼此都沉浸在自己的心神中并未留意,才发现了麻烦所在。
可是此刻出去如何面对李振睿呢?
我的心中是一团乱麻,李振睿的的三言两语,对我却如同诛心,实难接受。
上官温雅在密室快速地踱了几步,似在苦恼如何应对现下的局面。
“你想让我知道的便是这些吧?”我的语气逐渐平和,已没有了方才的悲痛之色。
他点点头,胸口起伏似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是何其悲哀,我的自以为是和上官温雅的竭力挽留,都不及对白芸希的一个承诺。
李振睿,你对我真的没有半分爱意吗?
我不相信,实在不愿意相信。
就在今日我还与他耳鬓厮磨、谈笑风生,他还在我耳边说着种种情话,难道真的都是骗我的吗?
会不会他是有苦衷的?
会不会这只是一个误会?
抱着这份莫名的执念,我对上官温雅道,“有些话,我要当面问他。”
在上官温雅惊讶的目光中我慢慢走出了密室。
我想知道这是否是他的真心话,只有听他亲口对我说,我才能真正死心。。
真正地对李振睿死心。
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尽管每分每秒都痛苦地不能呼吸,可是依然拼命地寻求生的希望,无论多么难受,都会尽全力在水中扑腾,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我也一样。
在最后一刻,依然渴求一份生的希望。
告诉我,刚才那些都不是真的,我便还有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