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回君心似海

京华，皇城。
“怎么这会儿才来？”锦衣男子缓缓从册本中抬眼，目光淡淡掠过深夜入宫的少年，殿中青鼎绛香，宫灯轻暖，映着案后的男子华贵之中又添一份清雅的韵致。
少年就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突然青眉一拧，“你知道我会来？”
淡淡点头，锦衣男子继续看着册本上的内容，上面详尽的记录了白云峰比武大会上各门派的伤亡情况和动态，指尖轻轻扣着，半晌也没有听到下方传来动静，于是不由抬眼看去，对面的少年也在看他，微白的脸色，形容有些憔悴，少了昔日的意气风发，却难得的多了丝成稳，清俊的面容，一双明眸染了些许失落和愁绪，却依然清澈如镜，映着暖黄，令人看得移不开目光。
他的身上有着无法遮掩的清辉，目睹朝廷昏暗，江湖尔虞我诈，他的世界却一直清澈澄明。
这样的人，他原想永远留在身边的，可是如今他却是不能了……
“你都已经知道了？下山的路是你令人封的？。”因为山路被堵，所以他们被困在山上一直到入夜，下山后他联络不上石朗，于是便去了脚下山谷的入口，却看到……少年叹了一口气，抬脚走进殿堂，舒展的眉间带着了然，“入口也是你令石朗炸毁的。”
放下手中册子，锦衣男子淡淡敛下心中起伏，不能再如此优柔寡断了，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不是说了让你别再插手，为何总是不听？”一而再的无视他的话，他不能再如此放任下去。
看着气息骤然沉下的人，少年心中微惊，神情却没有起伏，克制着心底的颤动，他淡定的开口问道：“为什么没有成功？他落崖前分明已经受了重伤……还有你可知秋苍术也在崖下？他到底想做什么？”
“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锦衣男子不为所动，神情冷凝，沉声质问，“金流梵，你又想要做什么？”
少年震惊的看着那双往日里温和的眼眸，此时却是看不见底的深沉，心中惶然突然消失，蹙起的眉间尽是无奈，“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这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啊，洵殿下……”这是二人玩笑时的称呼，此时唤来却带着一丝苦涩和嘲弄。
“我承认当初接任流火营有自己的一点私心，但自接掌首领之位以来，我一直尽心竭力，你看到的。”当初因为那人的突然不见他遍寻不到，而苏洵恰巧向他提议流火营之事，流火营是直属于皇家的秘密情报机构，拥有一流的情报网，于是他便接下了，虽说如此，其实他知道这定非真正的原因所在。
“无论是儿时的相伴，还是这三年来的随侍，我金流梵自认从未相负，虽不是不可替代，但我本以为，至少应该算是一个知己，我还曾想，一定要待到你君临天下，成为叱咤风云的帝王的那一日……”
昔年记忆如水，汹涌而来，陷在回忆里的二人，一时沉默未语。
过往点滴他怎会忘却，只是心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无奈，他知道人生难圆之事本就多，更何况是生在帝王家的人。
“梵，我需要的是一柄饮血的利剑，而不是一樽剔透的琉璃，你可明白？”苏洵轻轻开口，字字句句都凿在金流梵的心头，快要凿出血来。
他骤然抬眼，清眸激荡开一圈圈涟漪，嘶吼出声，“这金砖玉瓦堆砌而成的冰冷城池，你以为我真的想待吗？每次走在那些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皇城院墙里，觉得自己就好像亡灵的影子一样在徘徊着，不敢从有光的地方走过，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可是我知道你在有光的地方等着我，所以即便我害怕的双腿发抖也要去见你，我那么讨厌黑暗，若不是……”声音骤停，金流梵捂着胸口细喘，这么多天压抑着的情绪如山石轰然压下，在此时彻底坍塌。
“你怎么了？”苏洵从案后快步走下，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脸色竟然泛着青灰，“你受伤了。”
“你还管我受伤吗？”金流梵笑着后退，胸口阵阵发痛，不由惨淡一笑，“果然如你所言，我金流梵就是一樽脆弱的琉璃。”
“别任性。”苏洵去拉他的手，却被一把甩开，金流梵潸然笑着，“你们都一样，一个说来就来，转身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洵殿下你就更高明了，一句还我自由，便将人打发了……”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底算什么？敝履吗？说丢就丢开。
惨淡一笑，心底突然涌起无边的荒凉，看着眼前之人，脚步却在后退，“或许是我自以为是了，都说君心似海……我真的不确定，这些年来，我到底有没有懂过你一点。”原本以为，即便他人总说什么最是无情帝王家，但眼前之人至少不是。
不是不明白，成大事者必有不同于常人的坚忍，不惜牺牲付出，只是他没想到，原来自己也是该被舍去的那部分。
苏洵张了张口，半晌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吐出，他无可辩驳，抬起的手已经触不到眼前的人。
他知道有些界限绝对不能破，所以他的脚步便没有上前。
“今后……自己保重。”
金流梵怔怔的看着眼前咫尺相对人轻轻吐出几个字，决绝的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自己的心突然就空了，就像那一日发现鸾不见时一样。
别哭啊……这样的你，让我怎么留在身边啊……苏洵心底无声言语，他将指甲嵌进掌心，用疼痛克制自己不要上前。
吧嗒——沉寂的空气中响起的声音清晰入耳，金流梵垂眸看下，恍然回神，慌了神似的伸手去抹脸上像水一样淌过脸颊的东西，可是怎么也抹不干。
“你走吧。”苏洵负手转身，闭起眼来不再看他。
听到他平静如水话语，看到眼前挺得笔直的背影，金流梵也停下了动作，静静的看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先冷静下来。
殿中突然安静，苏洵心下百转千回，他知道他还没有离开，过了许久，才听到对方的声音传来，“‘长伴君侧，令行无违’，这是我金家的家训……”
金流梵看着眼前漠然沉寂之人，自嘲的想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我即已一脚踏入，便不是说抽身就能转身离开的，所以既然令行无违，那么他日你为君时，再来废除这条祖训吧。”
“介时，金水门与朝廷再无瓜葛，我与你，也再不相干。”
话音落下，苏洵骤然转过身来，目光深不可测。
金流梵目光望着别处，抬手制止对方开口，径自说道：“这已是底线，如果殿下再咄咄相逼，梵真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金流梵。”苏洵沉声开口，头痛的看着眼前少年，他有多么无可奈何，做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
“不会很久的……”金流梵忽然笑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殿下既然心意已决，梵便只能成全，但也不想如此不明不白的被丢弃，看在我金家祖先父辈们辅佐历代君王的份上，给个名正言顺的了断吧。”没有看到他顺利登上王位，他怎能安心离开啊……
苏洵看着迈出门去，融入黑夜中的背影，良久良久，才转回身，若无其事的走回桌案，只是脚步有些沉重。
梵，我明白你的执着，但愿将来有一日，你也会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