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沈虞城说,余先生在窗前坐了一夜,也没让他陪着,今早他来伺候洗漱,余先生枕着那把无弦琴,面容安详,含笑长眠。
琴下压了一封信,交代了他来京城的目的、所作所为,以及后事。
余先生从那五十七封信中发现了毒药粉末,仔细研究,知晓林丰死于非命。
他本想着等沈虞城到了年纪,借着陪他进京赶考的时候去走访暗查。
然而没过多久许长河就出事了,墨青席先行一步,反倒让他的计划得以提前。
只要墨青席能留在京城,他也能从中获得便利。
这也是他自知愧对墨青席的地方。
余先生推断出户部的账目有问题,但这些年的例行查账都没能发觉,显然是有人为其补漏。
结合当年闹得人心惶惶的水匪案,余先生做了个大胆的假设——那些赃物,都填了户部的洞。
城南纵火案,其实是余先生一手促成。
看似打草惊蛇,实则是逼幕后之人狗急跳墙,不得不自断一臂来保全自己,也就是舍弃张家这只漏底的钱袋。
只是他不知道箱子里头会有个孩子,差点伤到了桑桑,虽心有内疚,却也不后悔,更回不了头。
即便张禄全不愿招认,这五十七封信也能连着旧账本一起作为罪证钉死他。
余先生撑着一口气,笑看张家高楼倒,为林丰沉冤昭雪。
而今能不留遗憾地离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幸事。
为了不牵连许家与墨青席,他万分谨慎,没有留下痕迹,连沈虞城都被蒙在鼓里。
信的末尾,余先生没有将沈虞城托付给任何人照顾,往后的路要他自己来走,不为他人左右。
许承读完这封信,墨青席和沈虞城跪在榻前,给余先生磕了三个头。
许长河说:“把余先生带回虞城县吧,他应该想回那儿。”
毕竟那是生养他一生、且拥有全部美好记忆的故土。
天气炎热,余先生等不了太久。
按余先生的遗愿,葬礼没有大办,毕竟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没有亲人,只有墨青席这么一个学生,也不需要他服丧,火化后骨灰交给了沈虞城。
张禄全的判决下来那日,晴空万里。
沈虞城为余先生戴孝,坐上了回虞城县的马车。
许长河和墨青席送他到城门口。
临别之际,许长河问他:“你爹为什么给你起名虞城?”
沈虞城抱着骨灰坛,轻声回答:“我爹幼时启蒙识字,祖母买不起字帖,就用那些信,因为每一封上都有虞城二字,他印象最深。”
“以后想去哪儿?”许长河望着前方宽敞的道路:“还来京城吗?”
沈虞城深思熟虑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在虞城县等你们吧。”
他本来就不打算要什么功名利禄,只是喜欢画画。
许长河停马挥手:“那后会有期。”
沈虞城平静地与他们告别。
马背上的两人望着马车渐行渐远,许长河叹道:“如果三十二年前,余先生跟着林县令来京城,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以余先生的才智和手段,护林丰周全绰绰有余。
墨青席垂眼感伤,想起了自己毅然决然出发来京城的那个清晨,余先生前来送行的情景。
他是真心希望墨青席能赶上,不要同自己一样,悔不当初。
墨青席抚过昭雪的鬃毛,面朝马车离去的远方,感恩戴德道:“老师,一路走好。”
两人在烈日下暴晒了许久,直到墨青席出现中暍症状,许长河才火急火燎往家赶。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张禄全从前种种罪孽云奔潮涌,恨不得他马上人头落地。
然而圣平帝没有大开杀戒,他的爱女玉曼公主要出嫁了,在那之前谁也不能冲撞了她的大喜之日。
迎娶公主是光宗耀祖的事,许家为此开了宗祠祭祖,告慰先人。
许长河被迫老实,在此期间不得闯祸,如果没有墨青席在侧监管,只怕许承会把他捆起来关家里,免得在这节骨眼横生枝节。
尽管许长河已经收敛顽劣,不再胡闹,可被许承如此煞有介事地拎出来告诫,他就很不爽,跟墨青席撒娇抱怨:“到底是我哥娶媳妇儿还是我娶媳妇儿?”
墨青席要帮忙写请帖,落笔平稳,并一心二用地与许长河闲谈:“你们是手足兄弟,荣辱与共。”
许长河躺在椅子里转着毛笔:“我现在还不够乖吗?我爹还整天神神叨叨的,一下朝就死盯着我,一得空就要检查我的功课,好叫我不要出去惹是生非。”
他语速飞快,墨青席还是听完整了:“所以你功课做完了吗?”
“……”许长河自掘坟墓,识趣地转移话题:“麟龙作为满儿姐的陪嫁之一,也要来我们家了,圣上这几天常来马场看它。”
墨青席动作一顿,及时收手,没让墨汁抖落出去。
许长河注意到他的反应,连忙安慰:“你别怕,满儿姐又不会逼着你骑马。”
也是,墨青席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许长河好动,坐不住,没一会儿就凑过去问:“写了多少?”
墨青席把剩下的那一沓名单给他:“还有这些。”
许长河深吸一口气:“许长川自己没手吗?”
刚走到书房门口的许长川:“……”
墨青席搁笔,抬起头:“兄长。”
之前行冠礼时叫了一回,许长川很满意,就让他在家里彻底改口了。
谁让这“弟弟”比许长河称心太多。
“歇会儿吧。”许长川也是才从大理寺回来,张禄全的案子让朝野上下都忙得焦头烂额。
要不是怕墨青席身体吃不消,陶少卿恨不得让他住在大理寺帮忙。
许长河把墨青席从书案后拉出来:“你婚宴的请帖,本来就该你来写嘛,这样才彰显诚心。”
许长川也不指望能从许长河嘴里听到几句人话,嫌弃地一甩手,示意他速速离开。
墨青席转动有些酸疼的手腕:“剩下的我明日就能写完了。”
许长河瘪嘴:“说好明日陪我去朝华楼的。”
墨青席记事从无遗漏,所以压根儿没有“说好”这回事,单纯是许长河在撒泼。
“我明日在家,你就陪长河去吧,我也清静。”
许长川说完提笔运气,写好一封请贴,再对比墨青席的,自愧不如。
墨青席随许长河出了书房。
许长河立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终于自由喽。”
墨青席转头看他:“你若是想吃醉鸡了,现在去朝华楼也来得及。”
“不。”许长河高深莫测道:“今日去没有好戏看。”
许长河来朝华楼总是有座儿的。
钟司九在二楼看到他们路过,恍如隔世,感觉自己八百年没见着许长河了。
他便提着一壶好酒去了许长河的雅间。
玉曼公主下嫁大理寺少卿许长川,已经是京城家喻户晓的事了,钟司九上来就是一句恭喜。
“麻烦你说恭喜后面加上我哥的名字。”许长河纠正:“谁成亲你恭喜谁!”
钟司九后知后觉看了眼在旁淡定喝茶的墨青席,明白过来:“好吧,恭喜许少卿了,不过我平时也碰不着他啊。”
“反正请帖有你家一份,到时候你当面祝贺他。”许长河看过名单,已经全部记住了。
钟司九坐下来,用自己带来的酒壶倒酒,问得十分隐晦:“许家的喜酒,我是不是只能喝一回啊?”
换做以前,钟司九可问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看来钟阁老在这根独苗上没少下功夫。
许长河也倒了一满杯,举起来:“你要是想,现在我请你喝一杯。”
钟司九与他碰杯:“那我这声恭喜,你收好了。”
酒杯相碰,两个少年心照不宣,一饮而尽。
墨青席以茶代酒,朝钟司九颔首致谢。
钟司九思维没他们那么敏捷,酒都喝完了才反应过来,墨青席是在谢他那日跑出去给许长河通风报信。
张项虽然保住了命,但也跟过街老鼠差不多了,张禄全迟早要问斩,他要保一家老小,就得需要一个强硬的靠山。
等等,靠山?
钟司九灵光一闪,却没能及时抓住,徒留满腔空落。
他什么时候才能像许长河那样通过一丁点蛛丝马迹就可以串联起整个案件呢?
钟司九的视线从许长河脸上挪到另一边。
朝堂动荡,党羽纷争,局势天翻地覆,似乎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出现。
钟司九抿着酒杯,敬畏地望着墨青席。
墨青席泰然自若品着茶。
许长河重重撂下酒杯,发出闷响:“看够了没?”
钟司九回过神:“啊……我刚才在发呆。”不是在看你的人。
许长河没和他计较。
朝华楼今日也是座无虚席,客人把酒言欢、高谈阔论,走廊来来往往,脚步声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反而衬得雅间里寂静冷清。
钟司九吃了几口下酒菜,感觉自己也没什么好同许长河聊的了,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
坐在窗前的许长河忽然趴上了窗台,一只手往后伸,招呼道:“青席,来!”
墨青席走过去,途中看了眼神情茫然的钟司九,给他留了个位置。
钟司九探出头,下方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顺着许长河的目光转动脑袋,远远瞧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姑娘,穿行在人潮间。
钟司九随即瞪大了眼,压低声音道:“许长河,你这叫吃着碗里看着锅……嗷呜!”
许长河狠狠拧完,心说钟阁老也甭教了,还是想办法让钟大人再生一个吧,钟司九已经蠢得没救了。
墨青席轻声叹息,对钟司九竖起食指:“嘘。”
钟司九立马捂嘴看下去。
那姑娘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她步伐缓慢,时不时将目光落在街边叫卖的摊贩上。
等人走近了,钟司九才看清,这不是那个琵琶女——乔月吗?
乔月琵琶弹得好,曲艺高超,各家酒楼都十分欢迎她去卖唱。
钟司九对乔月的事情所知不多,就是有阵子没见到她,听说是牵扯进什么命案里了。
乔月拎着的是一包药,她正是从药铺方向走来的。
钟司九不明白许长河好端端盯着人家姑娘做什么,百思不得其解,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于按耐不住,想问个清楚。
许长河忽然激动了起来,因为乔月被一伙家丁打扮的人团团围住,像是要被强行带去什么地方。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钟司九大叫一声:“快报官!”
许长河被他吓了一跳:“报你个头,闭嘴。”
与此同时,被堵截去路的乔月让一个麻袋兜头套下,于闹市之中,给扛走了。
钟司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