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招之后,时袖立即就察觉自己大意了,可恨为时已晚,整条胳膊连着半边身体都震得酸麻,勉强提了一口气上来,哑着嗓子答道:“我哥到了讨媳妇的岁数,家里没钱。我娘那人吧,特别务实,她一直向着我姐,人家大姑娘有力气嘛,能帮着做活挣钱,只能把我送去卖喽。”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又像是终于起了一点认真格斗的念头,身形一拧,猛地砍出一刀,问:“那你爹呢?他就答应了?”
她拼力格挡,只觉得接下这一招真是拼了命了,心里大骂张保不是人,说出的话也全无心思修饰:“家里娘做主,他护不住我。卖我之前,他上岸去了一趟,被陆上的人发现了,然后就给打死了。”
张保看出来,她的体力已经撑到了极限。
其实她能坚持到此刻,远远超出他的预期,还以为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
很好。看来除了床笫之间很抗折腾,其他方面,体力也过得去。
落刀的力道,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的问题却没少:“明知道你家是疍民,他为何还要上岸?不想活了?”
时袖早已没了招架之力,接刀之后连连后退,真是被打的狠了,不由有些哽咽:“我爹啊,他上岸去给我的雀儿买食。那天走得急,我娘什么都没给我带,就把我养的那笼雀儿塞我怀里,她一直嫌我养那玩意儿叽叽喳喳碍眼,吃白食,早就想扔了,我一走,正好一道扔了。
我爹送我上花船的,我当时什么都不懂,站在人家的船头上,抱着鸟笼子一直哭,傻乎乎的,念叨着鸟食忘家里了,怕把雀儿饿死了。
真蠢啊,那个时节,还记挂着雀儿的死活,自身都难保了。
我爹让我哭懵了,一着急什么都忘了,蒙头转向的就上岸去了,说要去给我买鸟食,说二姑娘这就要走了,孩子最后的一点念想,怎么都得给办好。
唉,我们家,就他惯着我,还让我养鸟。结果鸟食没买回来,自己倒给搭进去了,我估计我娘要知道他是为这个上岸的,也能气死。呵呵。”
说完勉力一笑,恍然意识到自己怎么说了这么多话,有点尴尬。
转身想走,不料腿上没力气,下脚软的很,猛地一个趔趄,险些跌到下层甲板去。
张保长臂一伸,稳住她腰。
她的腰肢很细,一手可以环抱,顿时心猿意马。
他假装没察觉她的不自在,轻声含笑问:“欸?你还养鸟呐?”
混蛋,这关注点……
瞪他一眼,挣脱怀抱站稳,说:“小时候养的嘛,喜欢那小东西轻巧,飞得那么高,上了天就无拘无束的,在云彩和星星中间飞,看着就让人高兴。”
二人作势再战,他手下开始留情,问:“之前没见你屋里养鸟啊?”
之前,这混蛋,为什么要提之前。
之前初次相逢,她是娼家,他是海匪。
赤诚相见,尽享鱼水之欢,而后一拍两散,再不相干。此刻何必提起从前。
她又动了气,发狠挥刀进攻,答:“我这人走到哪儿都不听话,那条船的老鸨恨我不听管教,当着我的面,把雀儿扭死了。还说我要是再倔下去,下场也一样。”
她的刀法实在漏洞百出,要教的地方很多,他忍不住指点道:“出刀的时候,不止要盯着对手,也要留神左右。我这话你还是听一听吧,能保命。”
时袖试图依言调整,却始终不得要领,免不了总是被他的刀背敲打,越挨打心里越气,终于忍不住,气呼呼的换个话题:“我问你,虫爷为什么这么爱听咸水歌?”
张保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这个啊,他原来的夫人爱唱。”
果然。
她狠劈一刀,有些忿忿地问:“那个夫人呢?如今在何处?”
他稳稳挡开,有些意兴阑珊地答:“早死了啊。”
缠斗半日,时袖体力早已透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想要勉强出手,却连拿刀的手都在抖。
而他呢,不仅没有汗意,连呼吸的频率都不见变化,舒朗谈笑的样子,仿佛与她对战是一场消遣。
她当然还想问是夫人是怎么死的,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搞清楚,这船上,总有一些事从旁人口中问不出来
张保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手腕一抖,一把将她的刀打落,俯身收了起来。
时袖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地一击,强撑的身体如同强弩之末,顷刻间就软绵绵的向后瘫倒过去。
张保手疾眼快,健步上前扶住她肩头,俯身一笑,嗓音低沉:“时姑娘你身娇体弱,日后还需多加操练,方才担得起二当家夫人的名号呢!”
时袖晕沉沉如坠云端,明知靠在他身上不好,可也无力挣脱。
他怎么敢?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拥我入怀?让人看去可怎么好?
若是传到了郑虫耳中,即便没有醉酒,她也逃不过一顿好打。
那男人熊罴一样的身形,只要酗酒,回房之后,必然会如同失心疯发作一样打她,重拳落在身上,几乎不曾断了骨头。
边打边骂她不知廉耻,贪慕别的男人。酒后醉语,絮絮叨叨含糊不清,次数多了,时袖终于听明白,骂的不是她。
她又成了她人的影子。
代人承欢,代人受罚。
郑虫次日醒来,完全就像没事儿人一样,半点都不记得昨夜的行凶罪状,有时看着她身上的淤青红肿还会道歉,承诺下次必然不再醉酒,不再打她。后来次数多了,自己都觉得无趣,就懒得理会安慰她了。
郑七应该是知道他的这个毛病的,连日来不时提点,让他饮酒适可而止。可人是活的,总有看不住的时候。
一场豪饮,对时袖来说就是一次生死劫难。
在龙船上享受特权高人一等,这劫难便是相应的代价吧,天下哪有白来的好处呢?
可无妄之灾,能躲则躲啊。
保仔,你快放手吧,免得我日后受难。
恍惚间,闻到他衣衫上传来清新的皂香气,这在众多邋遢的海匪中,属实罕见。
离他太近了,必须要推开他。
“别推了,我送你回去。”张保收紧手臂,箍住她乱动的手,口气不容置疑。
似是看透她的心思,附耳轻声说了一句:“七爷发过话了,习武难免肢体触碰,你不会因此挨打。”
“七哥……你们……都知道了?”原来让她习武,还有这一层缘由?
“是。”
“以后你还教我?”
“嗯。”
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