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曾亲自动手。
取人性命,终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可手刃对手,起刀割喉鲜血飞溅的场景,还是让她兴奋了几秒。
张保用袖子擦去她脸上被溅到的几滴血渍,俯身看着她眼里快意与厌恶掺杂,心有不忍,柔声说:“我来也是一样,你我同体,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这一刀,其实应该让那个船娘动手,不过她日后还要在这片海面跑营生,莫要落得和我一样凶神恶煞的名声,还是我来好了。”时袖用帕子擦拭干净砍刀,轻轻递给小倩,“这一刀,必须女人来。”
隐忍了太多年,自从当年亲眼见姜老六害死那个新妇,她就一直在忍,为了能痛痛快快挥出这一刀,忍辱负重,刀山血海趟过来,身为女子,在这个豺狼横行的诡谲海盗世界,她终于谋得出头之日,有本事在弱质女流受欺凌时挺身而出,护对方周全,手刃恶人。
痛快!
“是否觉得我执念太深?”她问。
“你自有道理,”张保轻轻揉着她的手,回身对小倩说,“陪夫人上楼休息吧,后面的事,我来就好。”
时袖回望了一眼,甲板外的海面上,黑压压围上来一片船阵,黑旗飘扬,是郭婆带过来了。她轻蔑一笑,回身上楼。
自那年断他半臂之后,张保竭力避免与此人相见。虽说年岁日长,他行事早已沉稳妥当,可一见郭婆带,他总怕自己忍不住手刃此人的冲动。
若是稍后那个畜生胆敢言辞冒犯时袖,他几乎确定自己真的会动手。海氛如今太平,若是除去此人,虽然难免动荡些时日,可不至于不可收拾。
似乎看穿了张保的想法,时袖在楼梯上飘下一句:“今日见红,是为信守盟约,不为寻私仇。我们赤旗,向来守信,非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可比。”
这句话像是一场润物无声的小雨,缓缓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张保摇头失笑一声,对楼上说了句:“放心。”而后,大步出门而去。
三年前,郭婆带与黄鹤二人,在赤旗帮龙船死里逃生,期间黄鹤一再辜负郭婆带,这个皮里春秋的师爷本来早该熬成蜡的,可当时回到白龙尾,黄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表忠心,表示之前都是做戏给时袖看,麻痹迷惑对方的。
郭婆带怎么可能相信,当场就架起了大油锅,黄鹤被除去衣衫过秤,期间拼命挣扎开,鼻涕眼泪爬跪到他脚边,心里知道再不说就晚了,于是交代了他多年来安插暗线追踪百龄得到的一些密报。
郭婆带当时听完的确心惊,黄鹤说了一半又绝不肯再讲,于是当时放了他一条性命。
之后以郭婆带的秉性,怎么可能任人拿捏,没用几年也搞清楚了黄鹤瞒下来的那些事儿,所以今日黄鹤被杀,他倒并无痛失臂膀之感。
只是觉得颜面扫地。
与密室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同,这是当着两帮上万兄弟的面,二话不说斩杀了他身边的亲信,众目睽睽下将他这个一帮之主视若无物,让他日后如何服众。今日之事,不出半日便会传遍海上,又让他在外帮面前如何抬头。
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没有了对外人的威慑力,几乎就是一只脚踏上了棺船。如今海上赤旗一家独大,今日能杀他亲信,明日就能杀他。当初结盟时的许诺都是权宜之计,如今海上霸权尽在人手,他又有何依傍。如今的时袖早非当年可比,他越想越心惊。
“张都督,别来无恙。”郭婆带双手抱拳,热络的行了一礼。当年以辈分压人的嚣张气焰,此时半丝也无。
咣当一声响,一个血淋淋黑乎乎的球滚到郭婆带脚边,由着惯性翻了几下,终于面朝上停了下来,是黄鹤的人头。
死不瞑目。
“这……”他没想到人会被枭首。
“郭老板向来御下有方,想来也深恨此人不守规矩,这个败类的头颅请带回白龙尾,码头长杆悬挂,直至风干吹落,受尽唾弃,以成全郭老板威名。如何?”张保居高临下睥睨对方。
“这……”哪里是在挂黄鹤的头,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郭老板心有不忍?”张保的声音滴水成冰。
“哪里哪里,都督言笑了,黄鹤胆大包天,冒犯赤旗威严,死不足惜,枭首示众以示惩戒,此举甚好,甚好!”郭婆带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笑面书生之态,为了表忠心似的,还往地上的头颅啐了几口。
“请!”张保做了送客的姿态。
“黄鹤的妻小也在白龙尾,不知可否取回全尸?”
“抱歉,郭老板来晚了,我那两只鹰隼闻见血腥一时难耐,恐怕难以奉还了。”
“唉……既然如此,那郭某也只能如实与他家人交代了。”
“费心劳驾。”
“不敢不敢。”
二人客套着,黑旗跟上来的随从解下一个布袋子,将人头装走,然后跟着脸色铁青的帮主回去了。
都是嚣张跋扈惯了的,这一回又是自己人被杀、又是被要求枭首示众、又是不留全尸、又是自家老大人前被打脸……
这些黑旗帮众简直有些怀疑,是否还要继续跟在这个曾经恶名远播的书生身后。各家帮众之间姻亲联络、如大树盘根一般复杂,眼前赤旗一家独大,早已不是当年各家混战,好勇斗狠就能闯出一番天地的时候了。
“安排人,把黄师爷放出去的那枚钉子收回来。”郭婆带回船之后,第一句话就充满了杀气。
有人得令而去。
书船的对联在夕阳下闪着金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郭婆带点燃一根蜡烛,对着荧荧火光抿了一小口酽茶,若是没记错,这根蜡烛应该来自一个早年冒犯他的小帮主,那人当面将他狠狠羞辱,很是快活,却在夜半睡熟时被人掳走,次日再见,已经成了根蜡烛。
而如今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羞辱,乘桴浮于海的念想都快要被人打压殆尽,是时候请出那位束带立于朝的人了。
既然是人之患,不妨为患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