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海消息传进来的时候,时袖睡眼迷离,缓了好一会儿,才从缱绻的梦中清醒过来。
张保背对着她,外衣刚披上身,挺拔精瘦的脊背隐在柔软的衣衫下,不见了昨夜的彪悍凌厉。见她醒了,柔声笑着说:“再睡会儿吧,不是大事。”
时袖一笑,弯过枕头当真合眼睡去,心里却知道,这一次,水师那边,恐怕不是小动作。
一夜之间,沧渡海的各个港口贴满告示:水师提督有令,即日封港,胆敢擅自出海者,以通匪论处,格杀勿论!
据说,一向散淡清闲的百大人,不知为何一时兴起,夜半秉烛查起这几年官船经营的流水账目,一通翻看下来,发现居然每一艘的官家的盐船都有通行旗一项支出,而且年年递增,后来更是懒得遮掩,直接在账面上写明:“某年某月缴通行旗款项于某旗某某,时效半年,其间勿重缴。”
百龄当夜越看越气,几乎不曾掀了桌子,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艘船,是从未屈尊给海匪送过银子的,兴冲冲就叫人要传,却不想下属回道:“回禀大人,太平天字号今日在外洋遭了海匪,船老大率众御敌,寡不敌众,以身殉国,船员投降,船上财货被洗劫一空,这是刚传进来的通报。”
这位新上任的水师提督一怒之下,颁布了严苛程度前所未有的封海禁令,一时间,真是片板不许下海,海盗联盟的生计虽一时不受影响,可长远来看,联盟的稳固根基却岌岌可危。
“郭婆带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海是大家的,片板不下海,他自己就得着什么好了么。”小钉子直了直腰,啐了一口骂道。
小倩在腌渍海带,他在一旁打下手,高高大大的体格,老是弯腰帮着挪那些看起来酒壶大小的小坛子,这会儿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对小倩却始终陪着笑,一腔的不乐意,只好都撒到郭婆带身上。
反正那老鬼听不见。
“祸从口出啊傻小子,你在这儿嚼舌根,就不怕这话被传到那人跟前,哪天把你给熬成蜡烛?”张保一身玄色劲装,快步从楼梯上下来。
“传过去我会怕?保仔我跟你说,我真是巴不得呢!上回你卸了他半条胳膊,我惦记他剩下的那截好久了……哎呦!”小钉子话没说完,头上被不轻不重敲了一记,正要和小倩理论,却被狠狠瞪了一眼。
一看小倩往上瞟的眼色,他立马噤声了。
袖姐以大局为重,不动黑旗一帮,个中隐忍非常人所能受,每每听到身边人发狠要除掉对家,她都是最煎熬的一个。
“各家都有根基,不论通行旗的进项,散在各处的赌档、酒楼、钱庄,一时都不受影响,黑旗也是一样,所以,说他们自损八百,倒也不至于,不过是为了给我们添乱,赤旗统领海盗联盟,带大家做通行旗的生意,如今旗子无处可卖,他们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时袖款款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一头乌发松松绾起,几缕发丝飘逸鬓边,说不出的动人。
“袖姐,姓郭的太坏了,他回了白龙尾之后当真把黄鹤的人头挂起来了,但是只字不提这个混蛋师爷做了什么缺德事,单说你不容分说就要枭首示众,引得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你是个霸道凶蛮之人,如今封海了,又说都是你治下不严惹出来的,我派人去查过了,那艘太平天字号的盐船,明明是他们黑旗的人下的手,不过动手的时候把旗子藏起来的,遮人耳目,却瞒不过咱们。”小倩快人快语,一张嘴就像连珠炮似的。
每次她开口,张保心里都暗笑,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钉子就算是会说的了,在这姑娘跟前从来都只有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更可气的是,这个傻小子每次被人家姑娘说的哑口无言的,也不恼,倒是不时的跟着笑几声,简直与平时结交应酬各路英雄时的灵动洒脱之气,判若两人。
时袖也觉得这一对儿好玩,没事儿就喜欢逗逗两人,笑着说:“如今这个局面,也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只是……”她顿了顿,饶有趣味的眼神在这对年轻人之间转了转,“只是,你们二人恐怕要受些磋磨。”
“我们……袖姐,你不要老是打趣我,封海这么大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么?”小倩早要了一盆清水净了手,见时袖那份神情,明知这个姐姐不会真为难她,心里还有忐忑。
如今她和小钉子都不是早年名不见经传的帮中小人物,受着那么大的名声,难免就要出点力气,她知道时袖绝不会做出坑害她的事,可一想到小钉子,心里还是不安稳。
小钉子也是一样,自幼刀尖儿舔血的长大的孩子,从来无牵无挂,可心中有了在意的人之后,做事也不再那么无所顾忌了。
两个年轻人眼神中的纠结都被时袖看在眼里,她心里一宽,觉得小倩这孩子之前吃了那么多苦楚,如今所遇良人,也算上天待她不薄。
“傻丫头,逗你呢,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什么时候出了事儿把你们推出去过。”时袖走近一个小坛子旁边,以手扇风闻了闻,新鲜的海腥味,夹杂着辛辣爽利的辣子香味,闻起来让人精神一振,不禁期待几个月之后腌渍好了,开坛时爽脆鲜香。
小钉子和小倩听完这话,同时暗暗舒了一口气,可小钉子很快反应过来,问道:“袖姐,那到底要怎么办么?听你这意思,你是有主意了?”
时袖不答,只是遥遥望着张保。
张保无奈的耸耸肩,挥手在眉间抹了一把,叹口气,说:“你且安排吧,我听命行事。”
时袖垂头,轻轻笑了,心里虽然有些酸楚,可接下来的计划非他不可托付。二人相守的日子刚刚开始,马上就要匆匆分离。
恩爱夫妻,聚少离多,这种磋磨谈不上撕心裂肺,可如同一把钝锯在慢慢剌着人心,本就千疮百孔的一颗心,此刻又有淋淋斑斑的血迹渗了出来。
这一世下海为匪,可能注定要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
如若日后生儿育女,无论如何,也要让孩子们走上正途,誓死不过这种非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