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州码头,乌槽船内,烛光昏暗,时袖轻拍着怀里的小女孩,哼着曲子,和妇人们一起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入睡。
她怀里的这个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睡眼惺忪还不肯睡,举着肉嘟嘟小手摸时袖的脸,小声问:“龙姨娘,可是我想阿爹……我们几时回家呀?”
时袖亲了一口她的小手,掖进被子里,又在她圆圆小脸上亲了一口,暖笑着说:“囡囡乖啊,你阿爹也可想你呢,过几天他就来了。”
孩子渐渐眼皮发沉,依然还在喃喃:“可阿爹说了,何时都不能上岸啊,岸上有吃小孩的红毛鬼……我害怕……”
时袖轻拍着,看着孩子渐渐睡沉,笑意退去,眼神变得痛苦起来。等孩子睡熟,她轻轻收回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新的生命在萌发,他(她)将来要面对什么样的世界,也会像这个孩子一样,对陆地充满恐惧吗?也会像弟弟那样,误入陆地人的世界而被活活淹死吗?这个孩儿会因为父母为海中大盗,而不得不在出生之前,就接受注定的命运吗?
窗外的异响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时袖起身,推门出去,甲板上传来女子的惊叫和老妇人的呵斥声,她赶到时,只见甲板上蜷缩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形,四周几名女眷或举着刀,或挽着箭,虎视眈眈围着血人,碍于龙嫂出现,无人继续动手。
甲板上的男子身中数刀,呻吟不止,身边散着火折子、瓦罐等物,闻味道,那罐子里装的应该是火油。
乌家的女眷禀报:“大概来了十几个,想放火烧船,被巡夜的撞见,随即交手,只逮着这一个,被射伤了腿,剩下的都跑了。”
时袖面无表情点头,沉吟半晌,从袖子中取出手帕,上前几步蹲下身来,轻柔地给男子擦血。
男子愣住,不再呻吟,他以为这个传说中食人血的女魔头不知会用什么惨无人道的刑罚折磨他,可她,居然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妇人,还给他擦拭?
重女眷规规矩矩立在周围,恭敬的等着时袖,带手帕彻底被鲜血浸透,时袖起身走到鹰笼前,将血手帕系在鹰腿上,摩挲了几下鹰隼的额顶,开笼,放雄鹰振翅高飞。
大屿山的议事厅内此时乌烟瘴气,人声嘈杂。
角落里有个胖子早就醉了,若是时袖还在这里,他万万不敢这样,此刻口齿不清地说:“……我老表在黑旗,跟着老郭过去的,如今妈的,都是什么九品将军了,他奶奶的,你说这……”
旁边的人跟他碰了一碗,也喝,说:“按人头发银子,一人十两,白花花的十两纹银啊!他黑旗大帮,少说也有上万人,说来说去,还是他娘的朝廷底子厚!”
张保也一身酒气,不知从何处冲过来,一把掀了桌子,怒骂:“谁他妈的想当官,马上给老子滚!日后江湖相见,休怪我手下无情!”
小钉子猝不及防跌坐在地,嘟嘟囔囔:“我家那婆娘,素日最好热闹,斛州那么大一座城,那么多热闹出去,这会儿也不知怎样了?保仔你说……”
乌石二此刻默默坐在角落离,抚弄一个布娃娃,抬眼望了一下这边的争端,没说什么,又低头端详娃娃。
突然,破空而至的鹰啸止住喧哗,如同往一碗浊水中注入了一线清流,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舷窗。
张保神色复杂的走到窗边,向窗外伸出手臂,一只鹰稳稳落下。他端详了这只猛禽片刻,解下鹰爪上的手帕,看上面血迹已干,思附片刻,脸色骤变。
乌石二也看清了,他把娃娃揣进怀里,从角落里腾得站了起来。
青筋茂、小钉子等人也都靠了过来,神色严峻,等着张保发号施令。
斛州的提督衙门内,时袖和百龄隔桌而立,冷冷对视着,敌意比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更为不加掩饰。
时袖鄙视百龄的厚颜无耻,百龄惊讶于这个女人屡次命大,简直像只蟑螂。
百龄官威十足:“见到本官,为何还不跪拜?”
时袖飞速白了一眼:“手下败将,我不跪你。”
百龄强压怒火,说:“龙嫂惯居海上,近日泊于港内,睡得可好啊?”
时袖皱眉:“劳烦大人费心,一船老小,现都安好。”
百龄被噎了一下,转念一笑,再次开口:“飞熊说,你们终年漂泊在外,缺衣少食,无依无靠,所以有意投诚?”
时袖不语。
百龄:“为人父母官,我一向慈悲为怀,你帮若能归顺朝廷,本官定然优待。不过,那个张保,身上可背着朝廷大员的人命官司,此人及其随属,必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时袖依然不语。
百龄:“本官免你死罪,还不知足?休要得寸进尺!”
百龄见她无半点伏低做小之状,出离愤怒。
正欲发作,被通报声打断。
传令兵想耳语被他喝退,反复再三,百龄烦躁异常,大吼令其直言。
传令兵踌躇片刻,目光在时袖和百龄之间转了一会,索性朗声说:“回禀大人,各路传来急报,电白、商海、崖门、虎门等地碉楼,均被海匪攻占。另有总督大人口谕——本官家眷此时都在潭州,若是出了半点差池,小心你的顶子!”
时袖不知何时起身来到摆着海图的大桌前,听那传令兵说到一个地名,她就推一艘赤旗海盗船移到该地,再以船相连,至下一处,神态怡然,仿若稚童在堆砌积木。
而百龄几乎在传令兵开口之后就后悔了,如此重要的战报,怎可当着这个妇人的面宣读呢,还有总督大人的那句口谕,直白白读出来,他的官威何在!
那个不识时务的传令兵终于报完了消息,待他终于退下,百龄回身,发现偌大的海图上,赤旗海盗船队已对斛州上下形成包围之势,他们冲击的下个地点赫然在目——香山港。
百龄竭力克制着惊恐,问:“你……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时袖终于住手,端详着海上战局,似乎在挑剔张保的行军速度,半晌之后,方才转身回望百龄,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把我们当人!听清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