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对峙

带着蹒跚学步的男童，小手肉乎乎的，牵在手里，就像握着一只暖暖的小馒头，他说：“姐，那花儿好看，好看！我们去摘吧！去吧！去吧！”
她经不住弟弟纠缠，更不忍心逆了他的主意，让他伤心，就躲开家人，偷偷溜上岸，去摘那花儿。
明明那些孩子都可以在陆地上跑来跑去，什么他们就不行呢？
可是真的就是不行，很快，陆地上的孩子发现了他们，把他俩团团围住，她大惊失色地护住弟弟，眼睁睁看着这些长得和他们一样的孩子们嚷着“疍仔敢上岸，打死不报官”，不知所措的后退着，却退无可退，他们打落她和弟弟腰间的葫芦，踩得粉碎，而后又找来绳子，捆住他俩，弟弟早就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她也僵住了一般，呆若木鸡，不知反抗，也无法反抗。
她徒劳的分辨着，说只是上来摘几朵白兰花。可没人听她在说什么。
孩子们忙着将绳子连到一块废弃残锚上，叫嚣着，狂笑着，齐心合力将锚踹到水里——巨大的下坠力量沿着绳索传来，她和弟弟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紧跟着被带下去。
自水下望上去的最后一眼，她看到那群陆上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
他们笑得可真开心啊。
水下的她亲眼看着弟弟一口一口被呛死，双手被绑缚，除了流泪无能为力。泪水融入河水中，不知去向，她也呛着水，渐渐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她躺在自家甲板上，看娘紧搂弟弟的尸体，恸哭不止。
姐姐抹了一把眼泪，冲过来揪住她，猛扇她耳光，又把她倒拎起来，摁进水里，许久才提上来，乱打一阵，再摁下去，骂她的话在哭腔中含糊不清，可她每个字都听懂了：“不让你上去，不让你上去，怎么就是不听！说了多少回啊，岸上是咱能去的地方嘛！不信话，小弟也叫你害死，你怎么不去死！”
爹浑身滴着水，缩在船尾，想上前制止，却被娘厉色止住。
她又一次次被摁进水里，沉下去，沉下去，再也上不来……
“袖姐！醒醒！”小倩焦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一条极细极细的线，把她从窒息的水底拉了上来。
睁开眼睛，许久才将重影渐渐聚焦，看清了擎着烛台的小倩，再缓慢的转头看看四周，寻思片刻，终于辨认清楚了，这是去往斛州的那条船。
她的船。
斛州，水师提督衙门的宽敞大厅里人头攒动，桌上铺着海图，各路船只星布其上，各色海盗旗数量远超水师的龙旗。
百龄正在和众官员议事，郭婆带也在其中，着八品官服，一身新衣披挂在身上似乎很不习惯，总在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扯一扯衣角，总觉得哪里欠妥当。
听见百龄说：“我水师新增一旅奇兵，定能会助我日后海氛太平！”
郭婆带闻言赶紧上前，将黑旗船只推入官船阵营，官匪两方对比生出一些变化，却在一片红彤彤的赤旗船队跟前相形见绌，郭婆带顿时有些讪讪的，摇扇不住，又不住的拉了拉衣襟儿。
正在他尴尬不已之际，好在有通传来报：“郎中周飞熊求见！”百龄也乐得见见老友，马上应允。
周飞熊一袭布衣，从一众蟒袍官员中健步穿过，目光坦然。
百龄大笑，拍肩说：“你个死郎中，这么多年不来找我！”
周飞熊作揖，说：“早已不是同窗少年时，哪敢扰了老爷的公务？”
百龄佯怒，背手说道：“既是如此，今天怎么又敢来了？”
周飞熊：“来给大人送份大礼！”
百龄疑惑。
周飞熊朗声一笑，说：“大人必是觉得，我个穷郎中，拿得出什么大礼来？”
百龄不动声色。
周飞熊：“今日，我给大人送来一个女人——”
百龄大笑，说：“一个女人，也值得你专程送过来？”
他一把揽过周飞熊，用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个臭小子整什么鬼呢？这里是公堂，玩乐的事儿我们换个地方说去！”
不料周飞熊正色说道：“大人，此女非比寻常，可抵雄师百万！此间接见甚好，令换他处，倒是唐突了佳人。”
百龄心中一动，也收敛形容问道：“哦？如此说来，倒可一见！”
周飞熊指向门口，说：“百万雄师在此！”
众人闪开，齐望门口，只见一个娇小身影，裹在暗红斗篷里，看不到面容。
一众官员都面露狐疑，唯有郭婆带的脸色有了异样，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百龄沉声道：“可否一睹芳容？”
周飞熊：“大人，此女随我而来，无论如何，不可伤她性命，方可露出真容。”
百龄扫了一眼郭婆带的脸色，心中有了几分猜想，也还是说道：“老兄你的人，我哪里敢怠慢呀！”
周飞熊：“好！百大人一诺千金！夫人可以放心了！”
女子健步走来，缓缓摘下帽兜，淡笑着环视一周，最后淡然的目光注视着百龄。
现场卫兵认出时袖，纷纷拔刀相向，有人的兄弟手足至亲就是死于赤旗的炮火下，如今匪首现身，四下顿时杀气骤起。
百龄虽然心里早有猜想，一见真容还是吃了一惊，怒瞪着这个女人，又不可思议地看了周飞熊一眼，良久之后，居然仰头大笑。
在场的官员在他刺耳的笑声中骚动起来，郭婆带不由自主地后退到墙角，脸色惨白，看着时袖如同看向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时袖默默看着众人的反应，意味深长地笑了。
片刻过后，旁人退下，只剩时袖与百龄对峙。二人眼神犀利如刀，互不示弱，无人先开口。
突然，百龄摇了摇头，不屑一顾的嗤笑说：“哈哈哈哈！再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船妓，能扑腾出这么大水花儿，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时袖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多谢大人成全。”
百龄陡然变脸：“我现在要杀你，比当初还容易。”
时袖无所谓的一笑：“大人何时要取我性命，不都是易如反掌？只不过……”
百龄：“嗯？”
时袖款款笑道：“只不过此番我前来拜访，未带一兵一卒。全船老幼妇孺十七人，无一人可战，大人若真动了手，不怕天下人耻笑？”
百龄不以为然，说：“大清例律，通匪者当斩首示众，不分老幼。你以为拿一船废物挡着，我就不敢动你？”
时袖还是笑：“大人若是真起了杀心，纵然周先生再神通，也不能让我活着进这衙门。”她扫了一眼海图，“您心里明白得很，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百龄一怔，拂袖而去。
时袖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