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我这就送你们父子团聚。”
章桐和缓了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那你动手吧!能死在谢婉君儿子的手里,也算我章桐和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见他口中冒出“谢婉君”三个字,谢麟竣顿时怒火中烧。
他直接挠身扑过去,拎起章桐和的衣领。这个动作力道十足,章桐和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就悬在了半空中。
谢麟竣对准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喷出一顿犀利暴烈的怒骂:“狗东西!你居然有脸叫我母亲的名字?!如果不是你使的阴招,她又何至于经受那种惨无人道的折磨?!”
章桐和猛然咳嗽几声,原本苍白的面色很快呛得通红,“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后来的样子!我只是奉前清那帮遗老遗少的命,派人刺杀你的外祖父谢毅清,谁曾想当天坐在汽车里的人,竟然是你的母亲!我知道那些刺客把她的清白玷污以后,就将他们通通处决了!”
他紧紧拽住谢麟竣的手,“小六子,你千万相信世伯!绝对不可能对你的母亲下此毒手!我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至拟订过婚约!又怎么舍得她受到伤害呢?那天的事情真的只是个意外……”
这些陈词滥调就像无孔不入的蛆虫,裹挟着恶臭熏天的粪水钻进谢麟竣的耳朵。它们一边扭捏蠕动,一边排泄出更加肮脏不堪的污秽。
他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怒极反笑:“那后来呢?派人刺杀她的父亲,让她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女,这就是你说的,舍不得她受到伤害?!我知道你不要脸,但没想到你这么能狡辩!真不愧是张勋(1)一手培养出来的死士!”
话音刚落,谢麟竣就像丢垃圾一样,把章桐和那颗悬在半空的头颅狠狠扔到枕头上,巨大的力道顿时砸得他晕头转向。
章桐和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着双手坐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原来……你都知道了。没错,张勋复辟(2)那年的刺杀计划,的确是我亲自执行的。身为一名被豢养的死士,危急关头只能一命换一命。再说了,谁让你的外祖父非要支持辛亥革命(3),他明明可以和我一样成为宣统皇帝(4)的股肱之臣。哪知道他给脸不要脸,我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谢麟竣用枪死死抵住他的喉结,直抵得他喘不过气来,“你真是死到临头了还要嘴硬!满清在时,你们章家极力保皇;革命以后,你们又上赶着捧张勋和袁世凯(5)的臭脚,帮他们大肆捕杀革命党人!如今看到溥仪在东北做了日本人的傀儡(6),所以你也想追随他的步伐是吗?我告诉你,只要我谢麟竣在江口一天,你就别想为虎作伥,祸害同胞!”
章桐和竭尽全力地呼吸着,像极了脱离水源后快要窒息的鱼,“精彩!真是太精彩了!颇有你外祖父当年的风范!也难怪他说我配不上你的母亲……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自古以来都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7),你今日为红蓝两党做嫁衣,他日怕是连一座孤坟都没有!”
谢麟竣置若罔闻,只浅笑道:“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轮不到你这个将死之人来操心。有什么话下去和阎王爷说吧!”
他收起自己的左轮手枪,朝门外大喊一声:“来人!”
范耀森立刻破门而入,“卑职在!”
章桐和满眼鄙夷,冷笑不止:“有种就给我个痛快,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谢麟竣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我才不会让你的狗血侮辱我宝贵的子弹呢!耀森,偏房里有一支天仙子,给他足剂打下去,让他尝尝欲仙欲死的滋味。”
“是!卑职这就去拿!”
看着范耀森远去的背影,章桐和恍然大悟:“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真药!”
谢麟竣乜着他眼底浓眷到窒息的绝望,笑得无比轻蔑:“你都快死了,我怎么舍得暴殄天物?再说了,军医是我的心腹,这支药到底是真是假,不都由我说了算么?即便我让他把假药当成真药给你儿子,他又岂敢说一个‘不’字?”
“你——!”章桐和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彼时范耀森已经拿着注射用具返回清风阁内,他看着床上一脸惊恐的章桐和,声音比寒冬腊月里的北风还要冰冷。
“少帅,卑职准备好了!”
“动手!”
“不——不——!”
剧烈的咳嗽声与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在狂风骤雨里。谢麟竣什么也听不清,只能拖着那条旧伤复发的右腿,在大街上踽踽前行。
仰头望天之际,他才发现头顶那些乌云,早已近乎癫狂地压住江口城,如张开数十张血盆大口,誓要将天底下所有的恩怨情仇全部吞噬干净。
此时此刻的大帅府内,一声丧钟猛然敲响:“四姨太殁了——”
章蓉蓉死后,没有葬礼,没有哀荣,甚至连她远嫁的女儿都不被允许回府吊唁。王闯只命人将她用草席一卷,就扔进了千裘山的乱葬岗里。
也许这就是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一个收拾章氏父子,另一个就趁机弄死为章家利益牵线搭桥数十年的外应。
当然,这种微妙的平衡向来比游丝还要脆弱,只消瞬间的风吹草动,就能被人打破得无影无踪——军政处东楼的密室内,零点钟声一过,谢麟竣便将书桌上的日历翻到二十三号。
“你们确定是在二十号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看见王焯与章怀义接头的?”
范耀森点点头,“卑职确定。”
何睿琏也十分肯定地回答:“没错,当时卑职与副官长的手表时间,都显示为二十号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间谍头子的专业素养在何睿琏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不仅小心谨慎,做事不留丁点痕迹,还率先敏锐地发现了王焯的内应身份。他利用红色地下党给的线索,一步步查清他的底细,同时瞒天过海,让他产生了自己从来不曾暴露的错觉。
可以说,除了范耀森以外,他是谢麟竣最为信任,同时也最为倚重的部下。
听见两个心腹都给出了一致的答案,自己又在白天闲时,亲自翻过军医呈上来的验尸报告,谢麟竣心里的答案很快呼之欲出。
他看着大帅府的方向,起身吩咐道:“我知道了。今天下午三点半,香椎鸠夫乘坐的森田号邮轮,会准时停靠在江油码头,你们继续盯住他的动向,顺便加派人手看紧王闯。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轻举妄动。”
两人赶紧齐声回答:“卑职明白!”
谢麟竣对着穿衣镜戴上了那顶湖蓝色的军帽。何睿琏看着眼前动身欲走的侧影,果断开口止住他的脚步。
“少帅,关于香椎鸠夫,卑职发现了一个疑点。”
谢麟竣只凝神一瞬,便拍拍袖口上的灰尘,“什么疑点,说来听听。”
“卑职的线人今晚来报,说他带着一个叫香椎翼助的儿子登上了前往江口的森田号邮轮。但是卑职曾经仔细调查过他的生平背景,这个人只有一个女儿,叫香椎美智,十六岁时死在了日本横滨市老家,他的妻子也在他们女儿死的那年年底,莫名其妙地葬身火海。随后他就来到了中国,既没有续弦,也没有从叔伯兄弟那儿过继任何子女。”
谢麟竣的心里顿时有了计较,“你是说,他这个儿子是凭空多出来的?”
何睿琏点点头:“没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带这个儿子来战场,但卑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您跟他们交手是千万要当心。”
谢麟竣将他的话记在心底,随后理了理衣襟,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紫漆光面的梨花木首饰盒,“你们也保持警惕,仔细观察。我先回一趟大帅府,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明天早上再来跟我汇报。”
何睿琏立刻应承,“是!少帅放心!”
越野车在大帅府的正门前停住,谢麟竣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向幽兰居。
两排枣红色的宫灯悬挂在回廊下,迎着温柔的晚风左右摇曳,浓艳的光晕铺卷在一推画扇,一拨珠帘之间,似一幅冗长的织锦画。
这画上的人儿偏偏只穿着一件雪白色的西式长袖睡裙,低低的圆领将那根瘦长的锁骨显露无遗,半透明的珠纱面料衬得肌肤纹理若隐若现,尤其是胸口那两点桃红,更像隔着一汪浅浅的暧昧水湾,在看客心里轻拢慢捻抹复挑。
“你来了。”
胡轶惟散下自己的一头瀑发,光洁的额前顺着几缕齐刘海,好似一把黑色的丝绦垂入眼底,直把天生的无辜韶华都钓了出来。
谢麟竣将手中的紫漆光面梨花木首饰盒放在梳妆台上,看着胡轶惟俊美无铸的侧颜,缓缓开口道:“王焯是你杀的,对吧?”
胡轶惟正对镜描绘媚夜晚妆,没工夫和他虚与委蛇,索性直接承认:“没错,他是我杀的。我吃了他的魂魄,发现他还有未竟之事,于是就帮了你一个小忙,使你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然后再利用他的尸体,除掉了当初害你瘸腿的女人。”
这个答案仿佛早就在谢麟竣的意料之中,他竟出奇地镇定。
“所以,你真的是狐妖?”
胡轶惟起身轻移莲步,缓缓向他靠近,“当然了,我从来不曾骗你,我说自己是狐妖,那必然就是真狐妖。”
谢麟竣将她揽入怀中,一手紧拽着她的柔荑,另一手则搂住她纤细的柳腰。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胡轶惟看着他眼中真挚的神情,笑得狡黠又熨帖,“自然是因为好玩。”
“好玩?!”谢麟竣愕然一瞬,“那这件事情还能更好玩!”
话音刚落,他就捧起她的脸颊,对着那双豆乳似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
(1)张勋:原名张和,字少轩、绍轩,号松寿老人,江西省奉新县人,中国近代政治、军事人物,中华民国初年军阀。
(2)张勋复辟:史称丁巳复辟,又称溥仪复辟。1917年6月,张勋利用黎元洪与段祺瑞的矛盾,率5000辫子兵,以“调停”为名,于6月14日进入北京城,急电各地清朝遗老进京“襄赞复辟大业”,拥戴已退位的清末代皇帝溥仪复辟。
(3)辛亥革命:狭义的辛亥革命指自1911年10月10日夜武昌起义爆发,至1912年元旦孙中山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前后这一段时间中国所发生的革命事件。广义上辛亥革命指自十九世纪末,迄辛亥年成功推翻清朝统治在中国出现的连场革命运动。
(4)宣统皇帝:即爱新觉罗·溥仪。他既是清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
(5)袁世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军事人物,北洋军阀领袖。字慰亭,号容庵、洗心亭主人,汉族,河南项城人,故人称“袁项城”。
(6)代指伪满洲国,是日本侵略者扶持溥仪建立起来的傀儡政权,存续时间为1932年3月1日至1945年8月18日。
(7)节选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