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酒井少佐发出的攻城指令后,日军立刻开始江、陆、空全方位机动作战。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整个江口城就陷入一片沸腾的火海中。
日军的陆军一师、二师,正趁着夜色往千裘山的北麓集结。他们与范耀森带领的先行部队迎头撞上,双方打得焦头烂额,难分胜负。眼见战斗已开始半小时之久,日军的火力却愈来愈猛,范耀森不由捏了把汗。
连续不断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尽管范耀森就近在咫尺,何睿琏也只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呼喊:“副官长!少帅还没到!会不会是城里出事了?”
范耀森趁着闪烁不定的火光,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现在是九点一刻,还有十五分钟,咱们只能赌一把了。”
“什么?!”
何睿琏没有听清,正准备再问一遍,一颗炮弹就在他们修筑的堡垒外炸开!
“嘭嘣——”
“小心!!”
“是空投弹!大家小心!!”
日军的空军飞龙战斗机(1)投下刚才那颗炮弹以后,只在千裘山的上空短暂地盘旋了两圈,便立刻掉头飞往江口城。
范耀森大呼不妙:“糟了!小鬼子要炸平民!吕师长!”他匍匐在被敌机炸毁的堡垒后面,朝左下方大喊:“作战指挥权暂时交给你!我们去找少帅!”
“是!您千万小心!”
听见这个果断的回答,范耀森立刻叫上何睿琏:“快!咱们从南麓绕过去!”
谢麟竣缓缓睁开双眼。他见自己穿着军装躺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身旁还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不禁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颤颤巍巍地撑起上半身,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愈发迷惑不解:“我怎么还活着?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音刚落,突然从山洞深处跑出来一只赤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他怀里。小狐狸的两只后爪分别踩住他的两条大腿,两只前爪则搭在他的胸口上。它刚看清他的模样,就果断伸出一张粉嫩的软舌,不停地舔着他的脸颊、下巴和脖子。谢麟竣这几处肌肤,很快沾满小狐狸的唾液。
他一边任由它对自己亲昵示好,一边笑着问它:“你是桃桃,对吧?”
小狐狸没有停下唇齿间的动作,只冲他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谢麟竣顷刻了然于心,满腔爱意跟着就从喉间涌出,“我就知道是你!咱们怎么会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他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彰显地理位置的信息,于是只好把小狐狸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极为宠溺地一笑:“我忘了你现在不会说话,那让我出去看看吧!”
眼见谢麟竣就要站起来,小狐狸赶紧跑到他面前疯狂摇头,两只前爪也迅速在地上刨出一个深深的土坑。
他只好将身子半倚在岩壁上,仍是温柔地问:“你不让我出去呀?”
小狐狸点头如鼙鼓。
“这里是安全的,对吗?”
小狐狸又拼命颔首。
“那好吧,我先在这里待一会儿。”
谢麟竣顺着岩壁滑坐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小狐狸张开双臂柔声呼唤。
“这里没有别人,桃桃,咱们说说体己话。”
小狐狸迅速跑到他的腿间趴着,又将头贴在他温热的肚皮上,格外温顺地摇了摇尾巴。谢麟竣伸出右手,轻轻抚着它那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他的眼神仿似七月底熟透的瓜仁,只消指甲盖轻轻一掐,便能淌出源源不断的蜜意来。
“桃桃,你知道吗?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还记得三个多月前,咱们在滨州提督钟泽灏的酒席上初遇。那时的你在我眼中,简直惊为天人。”
小狐狸仔细听着,轻轻动了动耳朵。
“其实当晚还有三位与你一同出条子的妓女,她们都是滨州城内赫赫有名的天宫七绝。但我就只看到你一人,看到了那个自己作曲填词,用以针砭时弊的胡轶惟。你不像一个只会虚与委蛇的娼妓,反而像一个敢于正面迎敌的英勇战士。”
他停顿须臾,再以满腔热忱念出那首令他拜服不已的诗——
“重云凝睇暮霭低,烈血琼膏染旌旗。身死国灭魂犹在,不与君王降寇敌。”
“你写的这首《赠汪季新》(2)真是豪情万丈也入木三分!”
爱慕与钦佩之色在谢麟竣的眼中水乳交融。他缓缓低下头,将右手伸到小狐狸最敏感的颈窝,来回轻轻挠着,“我就这样一头栽进了你的温柔乡,也头一回明白,什么叫‘貂蝉嫁吕布——英雄难过美人关’!”
小狐狸通体舒泰地眯起双眼,似乎很是享受他对自己的爱抚。谢麟竣索性将它抱进怀里,就像当初在天香楼住局时,每晚坐在沙发上抱着胡轶惟一样。
“桃桃,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在幽兰居对你大发雷霆,一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今后饱受王闯那个混蛋的折磨;二是因为我后悔自己离开滨州时,没有替你赎身带你一起走。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害怕你被无辜地卷入我和王闯的血海深仇。”
“尽管你现在没法回应,我仍要为当晚的恶劣态度道歉,对不起。”
他歪头靠住小狐狸的脑袋,似婴儿靠着母亲的胸口,双眼饱含着依恋与不舍。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生在这易子而食的乱世,无论是人是妖,都逃不过为家国而战的宿命。我们身上都背负着相同的国仇家恨,难怪你屡次三番助我除掉细作和宿敌,也难怪你能写出那样慷慨激昂的诗句。”
“桃桃,你懂我。”
映着身旁越烧越旺的火光,两串明晃晃的珠泪,霎时从谢麟竣的眼中滑落。
“你是我推心置腹的知己,也是我同仇敌忾的战友,更是我亲密无间的爱人。只可惜大争之世,命如草芥,我不敢对你轻易许下承诺,但求能有来生,咱们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与一只纤瘦漂亮的狐狸在寂静的深夜里相拥而泣。谢麟竣忽然觉得这番光景,就是一幅画在岩壁上的残忍又烂漫的浮世绘。
他不禁破涕为笑:“小傻瓜,你怎么哭了呀?是害怕我转世投胎后,就把你忘了吗?还是担心我这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没有所谓的下辈子?”
他将小狐狸举到自己面前,格外促狭地蹭了蹭它细长的鼻尖,“桃桃,你难道没听说过,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3)?这辈子能和你做满三个月的事实夫妻,我将来就是战死疆场,也没有任何遗憾。”
小狐狸凝神片刻,随后在他手上狠咬一口。谢麟竣疼得嗷嗷大喊,又不敢轻易甩开手里的它,只能将它迅速放在腿上。
“你干嘛咬我?!”
小狐狸不愿搭理他,而是自顾自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并不停地甩着那根蓬松柔软的尾巴。谢麟竣只能顺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来回抚摸,语气也和动作一样轻柔。
“我知道了,你是气我说的那句‘战死疆场’吧?小傻瓜,战场上的子弹是躲不掉的,我也从来不想躲。现在外面肯定是一片火海,范耀森与何睿琏他们也势必都在浴血奋战,身为主帅,我也得启程了。”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小狐狸的尾巴就停止了摇动。紧接着那一声声连续不断的嘤咛,很快从谢麟竣的头底下传来。他亦靠着岩壁无声哽咽。
与此同时,山洞外面,两段成年男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谢麟竣凝神细听,右手很快停止抚摸,拿起手枪严阵以待。
范耀森见莲花洞内火光闪烁,于是放慢脚步向里面喊话:“少帅?您在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后,谢麟竣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开。
他扬声回复:“我在!你进来!”
范耀森与何睿琏如释重负,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洞门口。
小狐狸反应极快,只在眨眼之间就从谢麟竣的腿上溜走,钻进了山洞深处。
“桃桃!”谢麟竣撑着嶙峋的岩壁快速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追着它往前跑。
已经化作人形的胡轶惟,将自己藏在一块巨石背后。眼见谢麟竣的身影越来越近,她赶紧强忍泪意大喊一声:“你别过来!”
谢麟竣当即停下脚步,趁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她又急忙追述道:“你快跟他们上战场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不!”谢麟竣断然回绝,“你跟我一起走,我怕侍神再把你捉住,我怕……”
“别怕!”胡轶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搬出一个不容置疑的理由,“莲花洞是山神大人的道场,你放心,他绝对不敢靠近半步!”
范耀森适时补充道:“少帅,日军逼近千裘山的南麓,五十九师火力不足……”
“桃桃!……等我回来!”
这一声犹如杜鹃啼血,喊得胡轶惟涕泗横流。她明明不是蜀中望帝,心却在此时碎成了一把扬沙。
她很快捂住惨白的双唇泣不成声:“好……好……我一定等你回来……”
三个人的脚步声逐渐消逝不闻,李崇明的身影适才从岩壁里慢慢显现出来。
“丫头,他走了。”
胡轶惟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洞口,目之所及处,果然只有一团耀眼的三昧真火还在不肯死心地燃烧着。
“你怎么不再见见他?”
明亮的火光将胡轶惟的双眼映成两颗半透明的琥珀,中间那两点凝结的星眸,似乎是她心底浓到化不开的眷恋。
“不用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做他的牵挂。”
李崇明不禁哀叹一声:“你的痴心,终是没有错付于人。”
胡轶惟的脸上晕开一层幸福又满足的笑漪,不过眨眼之间,她就从温柔的目光中变幻出狠绝的杀意。
“山神大人,咱们也可以开始复仇了。”
(1)日军飞龙战斗机:即1942年服役的Ki-67四式重型暴击机。
(2)《赠汪季新》:作者一串山胡椒,诗作原名《誓死词》。
(3)出自晚清小说家宣鼎的《夜雨秋灯录·情死》。原句为:“语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此王伯伦为情而死也。然苟非其人,则等一死如鸿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