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又一轮猛烈的轰炸后,江口城内路障尽毁,房倒楼塌。
空气中四处弥漫着土木烧焦的气味,一具具无名的尸体,倒在滚烫通红的横梁上和烈火升腾的马路边,烤出数十层尸油滋滋作响。
“孽畜,你竟敢自己送上门来!”
胡轶惟俯身抱起地上那只已经炭化的狐狸,声音沉恨且魅惑:“我来替我妹妹收尸,也顺便替你——催催命。”
说完,她立刻对准香椎翼助的眼睛,泼了一把白色粉末状的催命散。香椎翼助急忙侧身躲避,等他再次睁开双眼时,胡轶惟早就没了踪影。
“雕虫小技,也敢糊弄本尊!”
他立刻追上她逃跑的轨迹,飞到了千裘山南麓的莲花洞外。此时,胡轶惟已将秋月的尸体埋入土中,她知道香椎翼助就在自己身后,于是缓缓地起身回头。
“你来了?”
香椎翼助的黑色轻纱道袍迎着晚风恣意飞舞,似一条捕猎状态的八爪章鱼,面对眼前的猎物,伸出了自己所有的触手。他脸上的笑容也如乌贼一般狰狞可怖。
“当然,哪里有妖精和怨灵,本尊就会去哪里。”
胡轶惟看着他连声冷笑:“那你还真是来对了地方,千裘山上沉睡着我狐族的数百条冤魂,今天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清楚!”
她并拢五指,双手于胸前交叉两圈,果断向前推进。只在电光火石间,香椎翼助就被她使出的离魂招打得连连后退。
他勉强立在树梢,满面愕然,“怎么回事?!你不是只剩一条命了吗?!”
胡轶惟将法术运回自己的指尖,慢慢飞到与他齐平的树梢上,笑得无比轻快。
“我是妖,你是神,我斗不过你,但我的神明可以!”
香椎翼助顺着胡轶惟的视线往右看,只见李崇明于启明星处逐渐现身。他仍穿着一袭翻飞的白衣,头戴一支束发的银簪,腰佩一根浅金色的绶带,正好与香椎翼助的通体乌黑,形成了强烈且鲜明的对比。
“你是谁?!”
李崇明温然一笑:“你把真身放在我的千裘山上,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香椎翼助恍然大悟,“你就是山神!”他随即曼声嘲讽:“那又如何?你发现了我的真身,不还是破不了我的结界吗?”
李崇明面色不改,“没错,我是破不了你设下的结界,但是有人可以。”
说完,他不给香椎翼助任何反应机会,当即使出一招尖锐的万箭穿心,逼得他又往后连退数次。
香椎翼助连忙运功相抵,滔天的愤怒涌到嘴边,化作声声暴烈的狂笑:“好啊!既然你们一神一妖联合起来斗本尊,那本尊就奉陪到底!”
他施法助力,飞向更高更远的穹顶,一条接一条的墨色冤魂,穿过他变出来的球状黑烟,迅速钻进他体内。
见他使出三百年前的熟招,胡轶惟顷刻慌神,边飞边喊:“山神大人!他在吸收怨灵!快拦住他!”
李崇明心领神会,升空作法。宽大的袖幅轻轻一挥,黑烟砰然炸开,那些可怖的怨灵也被他陆续逼到自己这边狠狠捏碎。
香椎翼助怒不可遏:“孽畜碍事!”他直接布下夺命阵法,用分身之手掐住胡轶惟的脖子,“本尊这就杀了你!”
“我看你敢!”话音刚落,李崇明迅速变出数十根锋利的银簪,以万箭齐发的态势,刺破香椎翼助的阵法。他飞到胡轶惟身边,将一半真气传输给她,只消片刻,她就基本恢复功力。
香椎翼助癫狂地大喊:“来啊!我看你们还能撑多久!”
他先在右手和右手的掌心,分别变出两颗玻璃状的黑球,再将此刻战场上所有横死的怨灵都吸入其中。为了节约时间,抢夺先机,他直接以玩命的态度放出体内的黑暗之源,裹起两颗硕大的玻璃黑球,反手推向左右两边的宿敌。
胡轶惟和李崇明赶紧联手抵抗,可惜仍旧晚了一步。他俩一个重重地摔倒在云端,另一个在空中左摇右晃,良久才勉强稳住身子。
“哈哈哈!来啊!不自量力的东西!”
胡轶惟趴在柔软的云朵上,满腔愤恨直接撕裂了她的心扉:“你以为只有你才能吸收怨灵吗?今日我狐族所有冤魂,定要将你这个怪物碎尸万段!”
她的新招式来得又快又狠,香椎翼助猝不及防地被她打翻几百丈远。收招以后,钻心刺骨的疼痛宛如数万伏从天而降的霹雳,很快袭遍胡轶惟全身。她顿时从嘴里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皮肤上也开始长出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纹路。
李崇明惊愕不已:“丫头!你干什么!”
香椎翼助看穿她的计谋,爬起来狂傲地嘲讽:“你不过是一只区区五百年道行的小妖精,也敢吸收怨灵对付本尊!真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胡轶惟抹掉自己唇边残余的血液,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就算被怨灵反噬又如何?我一定要跟你这个怪物同归于尽!”
李崇明不忍心看着她一直承受这种煎熬,于是赶紧做法为她驱除体内的怨灵。
香椎翼助趁其不备,变出精密的破云阵,成功将他的法术强度偷走一半。
胡轶惟咬牙切齿,索性以身体为蛊,养出更痛更狠的绝招,“怪物!去死吧!”
有了刚才的失败经验,这招来时,香椎翼助先假装被她打倒,再用对付谢麟竣的方法,把吸收到自己身上的怨灵都变成锋利的回旋镖,迅速扎向胡轶惟摇摇欲坠的身体。
“孽畜!你痴心妄想!”
胡轶惟又被他重重击倒,血脉经络在体内爆破,五脏六腑亦碎成齑粉,就连瞳孔都变成了冒着血光的暗红色。
李崇明心底大恸不止,赶紧飞到她身边设下结界防止偷袭,再做法为她驱除反噬,“丫头,你一定要撑住!”
香椎翼助乐不可支,顿时狂笑起来:“啧啧啧!真是好一对苦命鸳鸯啊!你瞧,底下那人是你的老姘头,他也马上就要死了。”
谢麟竣一边与山脚的敌人交战,一边大声问范耀森:“我们还有多少弹药?!”
“所有大的小的加起来,不足四百发!”
“谢团长和金政委他们什么时候到?!”
何睿琏赶紧声嘶力竭喊道:“赣江边的火力太猛了,鬼子正在双面围剿二十八团!短时间内!他们怕是无法支援我们!”
谢麟竣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妈的!鬼子的炮弹怎么一直打不完!告诉弟兄们,守住山腰和山顶,小心空袭!”
“是!守住山腰和山顶!小心空袭!”
“守住山腰和山顶!小心空袭!”
炮弹连续不断地在周围炸响,天空中突然下起一阵红色的血雨。范耀森蹲在残破的战壕里面,凝神望着落在手背上的那滴绯色水珠,心里恍然大悟——
晚上八点半,浓浓的迷雾散去后,他身旁所有的士兵全都了无踪影,只剩一位飘飘欲仙的男子悬立在他面前。
“什么人?!”
“我是山神李崇明。”
“山神?”
范耀森眨了眨眼睛,发现这个身影依旧岿然不动,于是立刻掏出手枪对准他。
“你别在这儿装神弄鬼!说!为什么跟踪我?我手底下的兵呢?你把他们藏哪儿去了?!”
李崇明不为所动,“别这么紧张,他们都还在你身边,我把你单独带入我的结界,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范耀森一头雾水,“我的帮助?”
李崇明轻轻颔首,“没错,日军在千裘山南麓的佛音洞内,放置了足足五个师的枪炮和弹药,里面同时供奉着侍神香椎翼助的真身,用来吸收战场上的怨灵以增加他的法力。”
范耀森更加迷惑不解,“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崇明仍不疾不徐地解释:“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会相信我,但我必须告诉你,侍神在佛音洞外设置了一个结界,神和妖都无法靠近,只有人才能自由出入。所以请你记住,当天空中下起血雨的时候,你就背上炸药包,从半山腰的通风口跳进佛音洞内,炸毁那个军火库和侍神的真身,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
范耀森只当自己是在做梦,半信半疑地反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崇明的声音格外沉静,语气却不容置疑:“因为你没有选择。一会儿九点半的时候,记得来南麓的莲花洞内找你家少帅。”
说完,他立刻转身准备飞走。
范耀森赶紧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李崇明悬在半空中侧首应答:“当然是去江口救他。”
战火无限蜿蜒,把整个千裘山北麓,都烧得红透了半边天。
范耀森又想起刚才谢麟竣和胡轶惟在莲花洞内的对话,他终于相信几个小时前看见的男子就是山神,也终于相信日军弹药如此充足,是因为军火库就在脚下的佛音洞。他果断拎起炸药包,一边往自己身上穿,一边朝谢麟竣大喊——
“少帅!我去炸了鬼子的军火库!”
谢麟竣惊到不能自持:“你说什么?!”
“他们在佛音洞放了足足五个师的火力,二十八团迟迟未到,我们耗不起!”
何睿琏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副官长,你要做什么?!”
范耀森迅速甩开他的手,“我要去半山腰的通风口,你们掩护我!”
他三下五除二就系好炸药包的绳索,又往裤腿里塞入几颗闷雷,如此厚重的装备套在他身上,好像穿着一副牢不可破的铠甲。
谢麟竣这才反应过来。他近乎绝望地摁住他的肩膀,哀声低嚎:“不可以!不可以!二十八团一定会来的!你不许过去!”
明灭不定的火光为范耀森高大的身躯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恍如神佛降世时嵌在头顶的金边,既温柔耀眼又慈悲为怀。
“就算他们来了,五个师的火力,打一师一团,也是易如反掌。”
他推开谢麟竣的手,态度坚决而诚恳:“少帅,您之前说过,为了全国的四万万同胞,这一仗我们一定不能输。”
大义当前,谢麟竣无力反驳。诀别的悲痛将他所有的知觉一并掳走,只剩眼泪不自觉地沾湿脸庞。范耀森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郑重的嘱托——
“阿旭和梓兰,就拜托您了!”
“嘭——嘭嘭——”
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又在耳畔响起,谢麟竣如梦初醒,对着他的背影竭声哭喊。
“回来!你回来!!你回来!!!”
“少帅趴下!”
何睿琏眼疾手快,赶紧一个飞身将谢麟竣扑回战壕里。日本兵的子弹只能从他的手臂上擦过去,全数射进了旁边的草垛。
“嘭——嘭嘭——嘭嘭嘭——”
如敲响英雄就义前的战鼓,范耀森一边飞快地跑向通风口,一边大声呼喊。
“何睿琏!掩护我!”
山脚下的日本兵这才恍然大悟:“他要炸军火库!拦住他!拦住他!”
何睿琏顾不上谢麟竣绝望的哀泣声,赶紧指挥战斗。
“一排二排!火力掩护!快!”
一颗颗炙热的子弹,分别打进范耀森的手臂、大腿、胸口和脊柱里。鲜血把那身湖蓝色的军装染成了惨艳的暗红色。疼痛已经成了趋近麻木的感觉,周围猛烈的枪炮声、呼喊声和爆炸声,也慢慢听不见了。
他恍然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幽静曲折的小路上,四周开满了用鲜血凝成的曼珠沙华,孩童悠扬的歌声飘在空气里。他又眨一眨眼,爱妻俞梓兰便领着刚放学的范旭迎面向他走来。
“爸爸!我在学校学了一首新歌!”
“学新歌啦?那你唱给爸爸听!”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苦难当,奔他乡,骨肉离散父母丧……(1)”
“如果有天江口真的打仗了,你就带上咱们的儿子,躲进防空洞里。”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他。”
“砰——砰砰——”
三颗子弹迅速打进他的左肩,面前妻儿的模样和耳畔孩童的歌声,眨眼间消散无踪,久违的剧烈疼痛再度侵占他身上所有的知觉。由于伤势过重,他只能用右边手肘划拉荆棘丛生的地面,朝洞口匍匐前进。
何睿琏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继续指挥军队为他扫清障碍。
“阿旭,明天是你的四岁生日……你说你想活在没有硝烟的世界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断气时,范耀森突然跪起来拉掉身上的引线,用以头抢地的方式迅速跌进洞口。
他毕生所有的恨意与不舍,都化作了弥留之际那抹骄傲的微笑。
“爸爸这就去实现你的生日愿望。”
(1)节选自抗日歌曲《长城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