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这头,王闯沿着床榻坐下来。金丝被褥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他用手指拂去盖住鸳鸯花纹的部分,封存已久的记忆顷刻间似掌纹之下的海浪,向他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
同心鸳结,合欢并蒂。他们在整座江口城的祝福下结为夫妻。
婚后没多久,谢婉君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妊娠反应也一天比一天厉害。王闯特意请人调制减淡纹路的玫瑰精油,每天晚上都坚持替她按摩腹部和四肢。她吃饭的口味由甜糯变成了酸辣,他便泡在厨房里研究她喜欢的菜式,在保证营养的前提下,力求让她吃得舒心,吃得满足。她的孕晚期,他更是与她形影不离,连翻身如厕都亲自伺候。
一开始,谢婉君还有些不自在,后来她慢慢习惯了这种事无巨细的付出,甚至开始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深爱自己。
生产前一天,她看着半跪在床前的王闯,心怀忐忑地问道:“闯郎,你希望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王闯凑近几分,握住了她浮肿的手,“无论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婉君,比起孩子,我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产房,不要为了它,搭上自己的性命。”
谢婉君颇为动容,索性把头抬起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你别担心,昨天可人去山神庙给我求来一枚平安符。都说山神大人福泽深厚,心地善良,他一定会保佑我们母子平安的。”
话虽如此,生产当天仍然出了不小的意外。从凌晨宫缩发作起,谢婉君在产房里一直生到当天傍晚,守在外面的翁婿俩都没有听见孩子呱呱坠地后的哭声,反而只听见里面回荡着她越来越虚弱的叫喊,似乎马上就要气绝身亡,一尸两命。
满手是血的产婆不得不跑出来禀告情况:“老爷!姑爷!大小姐这一胎,一时半会儿可能生不下来……”
王闯气血上涌,迫视着慌乱的产婆,“什么叫生不下来?”
“胎儿的头脚顺序不对,孩子是脚先出来,大小姐已经使不上力了……”她解释完毕,忍不住马上追问道:“关键时刻,老爷,姑爷,您们保哪个?!”
还不待谢毅清回答,王闯抓起她的领口疯狂大喊:“保大!听见没有?保大!”
产婆急忙求助谢毅清,发现他也点头首肯,赶紧应声作答:“好!……好!我听老爷和姑爷的!保大!保大!”
王闯松开手,直接将她扔到产房门口,“还不快进去?!”
“是!是!”产婆连滚带爬溜进了产房。
王闯靠着回廊的扶手坐下,双手合十朝千裘山的方向拜了又拜。谢毅清走到他身旁轻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放平心态别担心。翁婿俩互相打气,终于在半个小时后听见了那一声嘹亮的啼哭。王闯头一个冲进去,直奔向躺在床上的谢婉君。
他跪坐在榻前,紧紧握住她发软的手,“婉君!婉君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谢婉君精疲力竭,连哭声都无比微弱,“闯郎,我……我好疼……疼……”
王闯的心痛如针扎,亦不禁泪流满面,“你好好休息。放心,睡一觉咱就不疼了……不疼了啊……”
彼时谢毅清已安抚完刚出生的孩子,便示意产婆将这团玉雪可爱的粉娃娃抱到两人跟前。
“小姐,姑爷,您们看一眼小少爷吧?”
谢婉君听见耳畔传来清晰的啼哭声,便循声转头,“这就是我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吗?”
她话音刚落,襁褓里的婴儿突然不再哭泣,反而抬头仔细观察身旁的母亲。那双初逢人世的小鹿眼里饱含着透亮的、纤尘不染的爱意,春风拂露般融化了谢婉君心底那块坚冰。她难以自持地任凭热泪上涌,将自己哭成了梨花带雨的泪人。
王闯想到童年的人生经历,亦不禁触景生情,“乖儿子,来,看看父亲。”
婴儿听话地仰头看他,眼神也如斯虔诚。
产婆适时奉承道:“这孩子跟姑爷很亲厚呢!将来一定父慈子孝。”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怀里的婴儿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仿佛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乐得产婆赶紧说:“您瞧,小少爷笑了,是个极好的兆头,姑爷您就放心吧!他将来肯定会孝顺您。”
王闯被她捧得心情舒畅,忍不住用拇指轻抚婴儿的额头,“乖儿子,爸爸妈妈会好好疼爱你的。”
产婆看见如此温馨的场面,笑盈盈道:“老爷、小姐、姑爷,您们给小少爷起个名字吧?”
谢婉君把目光转移至谢毅清脸上,“父亲,您起吧,咱们谢家的孩子都是由您来起名字。”
谢毅清点点头,“那好。轮到他这一代该是‘麟’字辈,再添一个‘竣’字,意味着前尘往事因他到来随风而去,今后便是你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好生活。”
谢婉君低声喃喃:“谢麟竣,好,就叫这个名字。只是他现在刚出生,这么雄伟的名字恐怕字大欺人,不如您再给他起个小名吧?也方便我们平时叫他。”
“既然如此,咱们中国人都讲究‘六六大顺’,那就叫他‘小六子’吧!唯愿他一生都平安顺遂。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就叫小六子。”王闯低头看着谢麟竣,格外动情道:“小六子呀!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长大。”
“平安?顺利?”
王闯发出了幽魂般的自问声,冷不防吓自己一跳。待他反应过来时,脑海中的回忆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一张残破的蛛网顺着房梁吊下来,在他面前轻轻摆荡。他透过它往右看,窗外天光渐暗,乌云如晦,不知何时涌来的水汽凝在半空中,与那天晚上的闷热如出一辙。
范可人陪一岁的谢麟竣在东厢房睡觉,卧房里只剩下夫妻两人。王闯跪坐在床上,床脚放着一桶冰块。他俯身将冰块包进棉布里,替素来畏热的谢婉君擦拭身体。虽然已经结婚一年多,他仍坚持每天跟她分房睡觉,因为他明白,她还困在被山贼轮番玷污的阴影里。所以即便王闯再渴望与她亲近,也压抑着这股屡次将自己吞噬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