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弥留之时的谈话

宫殿繁华，金光灿灿。
锦被层层铺在拔步床上，软枕堆叠，哪怕是咸福宫一个小小的厢房，也无比奢华。
月影纱糊弄的纱窗朦胧一片，金盏玉器，白瓷净瓶，摆放得颇有美感。
据传这咸福宫是长公主未出嫁时的居所，果然一草一木都精雕细琢。
林疏雪还记得梦里的细节，萧平羽登基后，身居宰相的父亲被人攻讦，导致她封后失败，只封了个贵妃。
彼时，萧平羽还眷恋着她的绝色容颜，她稍微哭一哭，他就赐给她储秀宫，皇宫里最精致的宫殿，冬暖夏凉。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后宫的尔虞我诈和人情世故，依旧纵情肆意，被很多人诟病。
也就是这时，周辞乐拖着一身病体被委以重用，开始扶摇直上。
梦里，她在走下坡路，他却一路青云直上。
可如今事事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那周辞乐不久后就能登上高位，掌实权了吧。如此想来，父亲那边还是要去提醒下。
思来想去，这京城太不自由了，而这里最不自由的地方就是皇宫。
即使高床软枕，她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影纱朦胧过滤着月光，林疏雪盯着那柔和的光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和长公主分别时的情形。
抓了下她的手腕，长公主就表示可以放过了她，比梦里宫中那帮刁难她的贱人们好了不知道有多少。
抓手腕这种方法，其实还算可爱的。
如果长公主没有说出最后那句话。
“你以为，皇上那么提防我们，仅仅是因为辞乐吗？”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林疏雪枕着这个疑问不安分地睡下了。
同一片轻盈的月色下，长公主和衣而睡，她虽闭上了眼，脑海里依然不停地回忆着和皇帝临终前的情形。
作为手握权势的长公主，夫君又是一品军侯，从小又与皇帝感情深厚，她自然而然地遣退了所有人，留下与弥留之时的皇帝单独相处。
毕竟太医已经盖棺定论，皇帝活不过子时，此时也不用担心有人加害于他。
死气沉沉的寝殿内，深黄色的锦被堆叠下，皇帝垂死的脸安放在枕头上，他其实一点也不老，毕竟和她一母同胞，又是她弟弟。
但面貌却与她毫无相似之处。
他脸上沟壑纵横，皱纹很深，苍白的病容上毫无生机，还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味道。
原来九五之尊的天子死时也不过和平常人一样。
“皇弟，可还好吗？”
她俯下身柔声在他耳边说道。
皇上睁开了弥留之际的眼睛，恍惚间天旋地转，只看得清此刻长公主脸上的一片悲哀。
“你……怎么是你？”
他喘着粗气，每说个字都在艰难地吐吸。
“皇弟，看着你这幅狼狈的模样，我心甚慰啊。”长公主却撕开了虚伪的面具，毫不留情地讽刺起来。
“大胆……骗朕……”
皇上喘着粗气，混浊的眼内深恨不已。
长公主却不疾不徐，慢慢道，“骗你？确实有不少事在骗你呢。比如说辞乐的病，他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
皇上苍白的脸已气成了酱红色，他一字一句道，“为……什么？”
“还要问为什么？你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就为了那个一点事实依据都没有的预言，你就要害死我唯一的儿子！”
长公主语气激动起来，面色却仍旧平淡，她挑着眉继续道，
“如果你只是忌惮辞乐也就罢了，但你竟然在他孩提时数次派人加害他，还因此害了我的丈夫，他忠心为国，却换来你一片猜忌，皇弟，你究竟是害怕那个预言成真？还是害怕侯爷手里的五万兵马啊？”
皇上已经发不出声音，眸中情绪极其复杂，说不出是恨意还是懊悔。
“你大可以去查啊，从来就没有的事，你竟然也想来个莫须有来定罪。”
长公主一口气说完，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心里的块垒抒发完，她又成了那个无情的公主殿下。
此刻皇上嘴唇翕动，惨淡的唇色似乎昭示着他生命的结束。也许他还想说什么，但喉咙管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长公主坐在他床前，明黄的床帐穿过烛火，反射到她头上金灿灿的珠钗，鲜艳又华丽。
她等了片刻，终于还是听他颤颤地说道，
“令仪，你……你这个毒妇！”
萧令仪，也就是长公主的名讳，从来无人敢提起，唯有此时被人揭穿后，她静静聆听着，含笑不语。
“放心吧，皇弟，我们会好好守在你的江山，你就在九泉之下看着，我们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金钗摇着盛光，仿佛薄暮夕阳下灿烂的云霞。
只是近黄昏。
曾经的九五至尊就这样不堪地一点点咽下了气，后代的人只会记得他留下的功绩，青史留名，史称皇帝。
至于他曾经做过什么恶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青史也不会写下这些。
在千千万万的百姓心中，他就是个好皇帝。
萧令仪勾起的嘴角放下，垂下头缓步起身，踱步至大殿外，等再次抬头见到众人时，已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月色如薄雾，穿透门帘和纱帐，隐身至萧令仪依旧美丽的脸庞。
今夜她只是萧令仪，不是长公主。
晨曦洒下一把淡金的光芒，天色蒙蒙亮时，林疏雪就被宫娥喊了起来。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根据先皇遗诏，新皇萧平羽在灵前即位，完成新旧的交接。萧平羽本就是正统的东宫太子，又得人心，此刻即位，没有人敢置一词，何况还有长安侯的五万兵马等在城郊，他的登位，顺理成章。
在萧平羽的带领下，所有的皇子、公主和亲王以及亲王的家属们，俱是一身缟素，文武百官身着丧服为先皇守灵。
林疏雪一身白衣，不着脂粉，淡淡站在同样一袭丧服的周辞乐身旁，原本艳丽无比的脸蛋此刻宛如出水的芙蓉，楚楚动人，反倒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周辞乐将她拉至身边，无声地宣示自己的主权。
前方，萧平羽站在所有人面前，温润如玉，却一脸端庄肃穆。他静静听着大太监宣读着祭文，心里却有些茫然。
九五至尊的地位已经摆到了他脚下，此刻他却有些惶然，然而风吹灵幡，飘飘摇摇，他恍惚地看向了下面的周辞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