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坐在桌边,满意地看着许夭把粥碗扫了个底朝天。
“还要么?”他的嘴角难掩笑意。
许夭摇了摇头:“吃饱了。好久没有吃得这么舒坦了。”
“对了,你今年几岁?”过了数秒,沈放突然问道。
“……13。”
“我比你大三岁,今年正好16。”沈放笑呵呵地回答。
许夭也不做声,看着他把圆桌再度搬回墙脚。那桌子怎么说也是石头制的,看上去十分沉重,16岁的沈放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把它搬过来又搬过去,足见臂力惊人。
“你似乎不太爱说话。”沈放侧过头来看着他,“可是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真是好听。”
这突兀的赞美让许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淡淡地“嗯”了一声。
“要出去走走吗?”沈放望了望窗外,“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昨天进城的时候看到城南有条河,在我们大漠,是根本见不到河的。”
“好啊。”许夭似乎没法拒绝他的提议,“但是……你没有正事要办吗?”
“还没到时间啊。走吧,在古雷发现我们跑出去之前!”
许夭闻言不禁莞尔。昨夜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到那个叫古雷的男子称沈放为头领,虽然不知道这称谓的含义,但也猜得出古雷与沈放之间相当於侍从和主人的关系。但是,古雷似乎把沈放看得很死?莫非是对仍有些孩子气的沈放不太放心?
清澈见底的河水自面前缓缓流过。
沈放和许夭并肩坐在河边桥墩的阴影下。几艘乌篷船穿梭于河的两头,河面上飘荡着船娘悠扬的歌声。
河的对岸,是熙熙攘攘的寮城市集。再过去便是乌瓦粉墙的民居,一座紧挨着一座。
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水乡景致,沈放也静默了下来。
河畔的柳絮飞飞扬扬,雪白的丝缕落了他们一身。
“你所说的大漠,一定离这里很远吧?”许夭第一次主动开口。
沈放的眼神变得幽远:“是啊。快马加鞭的话,也要行一个月的路程。这里的美,和大漠完全不同。我从小在大漠长大,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漫漫黄沙,和碧蓝碧蓝的天。这里的山水很是秀气,像个……招人疼惜的少女。而大漠则是豪放的,张扬的,似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绵延流畅的丘脊线,就是那汉子的脊梁。”
许夭没有应声。突然发现,面前这率真狂放的少年,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或许,他已与他所热爱的大漠融为一体,大漠的雄浑早已注入了他的血液中,才能说出这样的感悟吧。
“许夭!”沈放蓦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跟我一起去塞外大漠吧!他会张开双臂欢迎你,就像我一样!那里是我的天下,你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也没有人敢欺负你,如果有人让你受一丁点委屈,我会用这对拳头把他打入地狱,让煞热姆将他永远埋葬!”
鼻子骤然有些发酸,令许夭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好好考虑下吧?”沈放的语气急切。
沉默半晌,许夭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喜出望外的沈放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当许夭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之时,沈放放开了他,“下午我要和古雷去办重要的事,这点钱你先拿着,自己去买点东西吃。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在城门口会合!你可一定要来啊!”
见许夭神情又有些犹豫,沈放郑重其事地强调:“你若是不来,我就在那里等上三天,直到你来为止!”
“我会的。”注视着古铜色的少年脸庞,许夭终于微笑着点头。
夕阳西下的时候,驿车上的许夭掀起了车帘,呆呆地望着暮色苍茫的后方。
寮城城门早已看不到了。此刻,沈放应该已经到了城门口,正在焦灼地等着自己吧?
许夭甚至能想象得出,沈放那心急而又满怀期待的表情。
只可惜,这次要让他空等一场了。
下午在沈放和古雷离开之后,许夭便用沈放给他的钱,搭上了前往天都的驿车。
许夭不知道,沈放会不会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在城门口等上三天。
注视着车窗外愈来愈浓重的夜色,许夭的面颊有些潮润。
对不起,沈放,我骗了你。
面对你热切的眼神,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真的想跟你走,去感受那气势恢宏的大漠,去过另外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我不能。
今后的路虽然艰辛莫测,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别了,沈放,令我难以忘怀的大漠之子!
到达天都之时,已是深夜。
然而,这座不夜城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许夭仰着头,注视巍立于前灯火璀璨的三层画楼建筑,正面高悬龙飞凤舞的四字——天颐乐坊。
络绎不绝的华贵马车徐徐驶入宽敞庭院,许夭忆起了昔日乐阳乐坊前车水马龙的盛况,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天颐乐坊、歆香乐坊与父亲开创的乐阳乐坊并称为天都三大乐坊。经常流连各大乐坊的纨绔子弟盛传天都皇城有三绝:天颐的歌舞,歆香的琴瑟,乐阳的美人。
凭心而论,乐阳坊的生意是三家中最好的,每晚宾客盈门,莺歌燕舞至天明。但父亲却始终对外界风评耿耿于怀,认为艺能才最是彰显乐坊品味,以色悦客始终是三等乐坊的生存之道。
伫立良久,许夭将目光投向了乐坊左侧。
那里是个垂柳环绕的天然湖,波光粼粼,月色撩人。
暗香浮动的夜风中,歌声、琴声徐徐飘荡。
小时候在乐坊里,许夭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歌声,父亲总是摇头喟叹:这些阉伶的歌喉虽好,却失于柔美,与女子并无二致。每每听到许夭放声高歌,父亲紧锁的眉头便会舒展开来,嘴角眉梢难掩笑意。自为许夭净身之日起,父亲便将来日振兴乐阳坊的重任,完全寄托在了独子身上。
谁曾想,许夭刚满幼学之年,一道子虚乌有的罪名便查封了乐阳坊,父亲锒铛入狱,不久便含恨而终。
乐阳乐坊沉寂后,唯今能与歆香乐坊抗衡的,便是这座气势恢宏的天颐乐坊。
许夭目送数辆马车停至乐坊灯火通明的门前,早有殷勤的龟奴、小厮迎上前来。从下车者的锦衣华服即可推断,醉心此处的都是达官显贵、商贾富豪。许夭看不见他们的面容,只因他们无一例外戴着面具,颇显神秘。即使客人忘记,乐坊小厮也会及时奉上各式面具供来客选择,这也正是天都乐坊业的特色之一。
待这一拨客人尽数入内之后,许夭挺起了腰杆,径直朝大门走去。
“去去去,这里不是黄口小儿该来的地方!”老远,龟奴便面色不耐地朝他连连挥手。
“烦劳通报一声,平南城许夭求见天颐坊坊主。”许夭缓步走近,语气不卑不亢。
这幅泰然气势倒令龟奴一愣,不由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小小少年来。只见他的容貌俊美非凡、气质出尘,身上的月色流云袍虽不算华贵,倒也质地上乘,做工精良。
昔日确曾有未成年的富家公子为防长辈责难,偷偷前来坊中寻欢。但指名要见坊主的,眼前还是第一位。不过,他所说的平南城乃天壑国三大商业中心之一,聚集了不少名门望族、红顶商人,其中不乏少年英才,莫非,此人大有来头?
这一寻思,龟奴不由满脸堆笑:“张坊主正在楼上,许公子请戴上面具,随老奴来吧!”
和着隐隐传来的歌声、乐声,许夭跟着龟奴行至三楼,来到了一扇暗红木门前。龟奴进去没一会,便殷勤地请许夭入内,自己则躬身退出。
房内的男子年约四十出头,面容和善,天庭饱满。他含笑迎上前来,朝许夭拱手作揖:“鄙人乃天颐乐坊坊主张和德,敢问这位许公子……”
“张世伯……”许夭摘掉了面具。
张坊主瞠目半响,失声惊呼:“徐衡,衡儿!是你么?!”
“是我……”许夭的喉头有些发涩。
这位张和德张坊主昔日和父亲私交甚好,表面上是竞争对手,互不相让,彼此之间却惺惺相惜。
张坊主急急上前,将许夭一把拥入怀中:“孩子,令尊出事之后,我四处打听你们的消息,却听说令堂带你回家乡去了!”
“是的。后来在家乡,又遭遇了些变故,所以我这才投奔世伯来了。”
“好,好!”张坊主连说了两个好字,“衡儿,瞧你真是长大了许多,这两年来,你可受苦了啊!”
“多谢世伯关心……”许夭垂了头,低声回应。
“对了,衡儿,关于令尊的案子,我已托吏部严大人暗中查明真相!”
“怎么?!”许夭抬起头,蓦地瞪大了眼睛。
“当年正是歆香乐坊勾结了朝廷重臣,诬陷令尊,借此搞垮令尊的乐阳坊。原本他们也要伺机对我天颐坊下手,幸好我平素与吏部、兵部诸位大人常有来往,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说到此处,张坊主不由长叹一声,“令尊就是心气太盛,不愿攀附高官重臣,方才吃了大亏。”
许夭双手握拳,面色一时有些泛白:“这么说,即使明知是歆香乐坊陷害了家父,我也无能为力?”
“衡儿恐怕不知道,歆香坊的二老板,实际就是当朝卢丞相的女婿——魏展廷。所以,要想扳倒歆香,为令尊报仇,还得从长计议啊。”
许夭默然半晌,忽然倒头就拜:“张世伯,请你收下我!”
张坊主有些措手不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令尊与我私交匪浅,我收你做义子,也是情理之中!”
“不。”许夭决绝地摇头,“我只是想留在坊中,做天颐的阉伶!”
张坊主更是愕然:“衡儿,你……”
“张世伯,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在六岁时便被家父净身。”许夭的笑意清冷,“身为阉人,不入乐坊,我只是废物一个。成为天下第一阉伶,是我此生的目标,更是为了完成家父的夙愿!”
张坊主沉吟数秒,抬手扶住少年瘦弱的肩头:“衡儿,你真的心意已决?”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张世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如今我已改名为许夭,关于我的原名,望勿再于人前提起。”
“我晓得其中利害。”张坊主点了点头,面色凝重,“许夭,从今日开始,我会留你在坊中。但来日能否成为天颐头牌,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你的资质过人,也曾受过基础训练,但这远远不够,要想脱颖而出,仍需要长期的磨砺。身为坊中学徒,吃苦是必修课,今后我会一视同仁,你可别指望从我这得到任何优待。”
许夭深深作揖:“多谢坊主成全!也请坊主放心,再大的苦,许夭都能承受!”
半个时辰之后,许夭跟着张坊主行至天颐坊后院的寝阁。此阁乃坊内阉伶、歌舞妓的居住地,平日学徒们的训练就在紧邻寝阁的天颐学坊中进行。
二人刚刚走上楼梯,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至上而下。
许夭抬头一看,却是方才引自己入内的那位龟奴,他此刻正哭丧着一张脸,满头满身的茶叶水,好不狼狈。
见着张坊主,龟奴顿时如遇救星:“坊主啊!你来的正好!那蓝翎又在使性子了!说什么今晚没心情上场!他可是咱天颐的头牌,有多少熟客都是冲着他来的,若见不着他,坊中不闹翻了天才怪!我好言好语地跟他说理啊,他竟然抡起茶杯就砸!幸好我闪得快,不然这脑门上就得留个疤了哇!”
“这蓝翎儿,真是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张坊主不由沉了脸,抬脚就往楼上走。许夭不明所以,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