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夭同张坊主行至寝阁第三层,只见廊上正站著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衣少年,身後是紧闭的彩绘木门。
“坊主,蓝翎他……”看到张坊主大步行来,少年的神情有些不安。
张坊主摆了摆手,径直推门而入。
留在门外的许夭看向少年,那少年也正望著他,乌黑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似瞧得呆了。
半晌,少年垂首施了个礼,神色间有些窘迫:“这位公子爷,是坊主的朋友吧……”
“我是新来的阉伶学徒,今日刚到乐坊,你叫我许夭便好。”
少年不由瞪大了眼睛,眸中难掩喜色:“新来的学徒?那你跟我会是同门咯?太好了,我叫易然!”
“易然。你是……珩水人吧?”
“你怎麽知道的?”易然更是惊喜。
“因为我的一位亲人,就是珩水人氏。”
许夭的声音低沈下来。这位少年的口音和奶娘如出一辙,听在耳中自是分外亲切,却又令他想起了逝去的亲人,一时有些感伤。
正在此时,门内的声音渐响,穿透门缝而来:“……他从此不来,你就不再上场了麽?不要因为一个欧阳公子,就得罪了你的衣食父母!若没有这些熟客捧你的场,你还能这样卖弄清高吗!”
许夭和易然不由面面相觑。见许夭有些疑惑,易然低声解释道:“坊主所说的欧阳公子,是蓝翎的第一位恩客。蓝翎平日里看似什麽都不放在心上,却对这位欧阳公子情有独锺。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欧阳公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坊中出现了。所以,蓝翎他,应该是害相思病了吧……”
“那位欧阳公子,必是位有权有势的富家子弟。”许夭摇了摇头,神色间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清冷,“在这欢场之中,哪会有真情可言?想那欧阳公子不过是图个新鲜,现在又另觅新欢去了。还有这位蓝翎,一心指望靠著贵公子脱离乐坊,如今没了著落,才会心灰意冷的吧。”
“你对我们这行,似乎挺了解的嘛?!”
许夭不由笑了笑。昔日他在乐阳乐坊之时虽年纪尚小,但阉伶与客人之间的种种纠葛,却是耳闻目睹,见怪不怪了。
“不过,我倒觉得,蓝翎他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易然正嘀咕著,房门再度开启。张坊主沈著个脸,大步迈了出来。
身後的房门内,依旧寂静无声。
“易然,去帮蓝翎束发打扮,半个时辰之内,让他上场见客!”张坊主的语气严厉。
“是!”
看向许夭之时,张坊主的面容柔和了些:“许夭,一会儿让易然带你去卧房,我得先去安抚场内客人。”
“坊主请便。”许夭的神态恭敬。
见易然进入那个特别的房间,许夭稍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房中飘荡著若隐若现的幽香。夜风徐徐的临湖小窗前,斜倚著一个优雅的背影。一头乌发随意披散著,如瀑的发丝倾泻直下。素色的衣袖随风舞动,身姿柔若芝兰。单单一个背影,就让人过目难忘。
“蓝啊……坊主说了……”易然走到对方身後,忐忑地开口。
蓝翎也不说话,悠悠然转了个身,便在紧挨小窗的梳妆台前坐下。易然连忙拿了木梳,帮他细细梳理那一头乌发。
许夭看清了蓝翎的样子。他不过十八、九岁,淡淡一身素袍,却俊逸不似凡人。狭长的丹凤眼,眸光如静川明波,光芒闪烁间,不禁让人心旌摇荡。
“你是,新来的?”
蓝翎开口了,迷人眼眸斜睨著许夭,神情慵懒。他的嗓音相当独特,虽然有些沙哑,却带著股说不出的性感。
“我是许夭,今日刚加入坊中,见过蓝前辈!”许夭躬身作了个揖。
蓝翎的眉梢轻扬,似笑非笑:“声音倒不错,模样儿也俊。我送你个艺名,作为见面礼吧。”他停顿了数秒,“就叫你凤歌,凤栖梧兮,高歌乐兮……如何?”
“凤歌?”许夭不由在心底默念。
“哎呀,多好听的名字啊!”正静静帮蓝翎梳著头的易然叫出声来,“蓝真是厉害,什麽时候也帮我改个艺名啊?”
“易然挺适合你的,再改就不是这个味道了。”蓝翎的语气不疾不徐,听在耳中却分外舒服。
阉伶当中,竟然会有如此风雅人物!不愧为天颐乐坊的头牌。就是在整个乐坊业,也该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吧?
许夭心下感叹的同时,不由有些相形见绌。同时又心生疑惑,像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美人,刚才怎麽会动那麽大的肝火,一茶杯就要将那龟奴的脑袋砸个疤?
此时蓝翎抬起了左手,轻拂去散落面颊的几缕乌发。当许夭的目光落到他裸露的左臂上,更是一惊──在那如玉的手腕处,竟然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送蓝翎上场之后,易然便带了许夭,前往寝阁第二层。
阉伶学徒睡觉的地方分为两间筒铺,每间可容纳六、七张床。床边各配有一桌、一凳,看上去清爽简洁。
“咱们这批学徒,包含你我在内,总共11个人。”易然笑呵呵地解释,“坊中正式的阉伶也多住在这一层,他们都是4人一间,再过去就是歌舞妓的住处了。楼上除了蓝翎之外,还住着四位红牌阉伶,但享受单间的,也就蓝翎一人,这就是头牌的差别啊。”
在易然的召集下,许夭很快见到了其余9位同伴。他们的年龄都在12至14岁之前,按易然所说,师傅讲过这正是最适合调教的年纪。他们多是穷苦人家出身,清一色地面容俊秀白净,心地单纯,性格柔顺。许夭心下了然,张坊主当初在购买学徒之时,必定经过了严格的筛选。
天壑国中一向男风盛行,不少贵族宗室、商贾富豪家中都纳有男宠,而乐坊当中受过严格训练,雌雄莫辨,兼具女性柔媚和男性力度的阉伶自然成了男宠的首选。
正是因为当时乐坊业的兴盛,越来越多生计艰难的人家便选择了这条路,将男童净身卖入乐坊,一来为了那笔数目不小的酬金,二来也是希望孩子将来有机会改变命运,就算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至少也是衣食无忧。
见到来了新伙伴,大家都对这位美少年充满了好奇,问这问那。细心的易然察觉许夭似乎不太喜欢别人过问身世,遂把大家一一支开了。
在未结业之前,阉伶学徒的任务就是学习和训练,为了保持神秘感,他们是不能上场见客的。所以,当坊中还在酒色正酣、莺歌燕舞之时,为了第二日的早课,众学徒皆准点上床就寝。
“谢谢。”一片幽暗中,许夭朝向易然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他们两个的床挨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张圆木茶几。
“客气什么!”易然不由笑了,黑亮的眼睛发着光,“来到这里的人境遇都差不多,大伙都跟一家人似地,互相关照着。”
“你在坊中应该很久了吧?他们似乎都很听你的话。”
“那只是因为,我和蓝翎走得近。很多人都说蓝傲气十足,不敢接近他。我倒不这么觉得。一年前我到坊中之时,除了坊主外,第一个认识的便是蓝了!那一眼可真是惊为天人啊……”易然静静地回忆着,“不过,我也知道我只有仰望的份。倒是后来,蓝主动找我说话,他说,看到我就让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弟弟,呵呵……”
停顿了半晌,易然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夭,你是几岁被净身的?”
许夭沉默了数秒:“9岁吧。”
“这么小?!我是12岁时才遭的罪,还是我当屠夫的叔叔亲自动的手,就跟阉猪阉牛差不多。”易然的语气中带了些自嘲,“不过听说,年纪越小越不会痛,是不是真的啊?”
许夭忆起了弥漫眼前的阵阵血雾,身体不由抽搐了下,咬紧了嘴唇。
那种非人的痛楚,绝不会因为年龄小而有丝毫减弱。还记得当年净身后,父亲搀着几近昏厥的自己足足行走了三个时辰,才允许自己躺下,那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撕心裂肺。之后,自己更是在床上躺了百天。
在那受尽煎熬的百日中,每一秒都似一年般漫长,千百次地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解脱,可一睁开眼,头顶上仍是那黑漆漆的房梁和由窗户投射进来的微光。眯了眼看那道光,无数的尘埃在光中飞舞跳跃,便也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尘埃,如此之渺小。若没有心中残存的希望之光,自己怕是真的要没入黑暗,万劫不复了。
然而,今日跻身的这座天颐乐坊,真的能为自己打开那扇天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