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矛盾

万秋禾？沈玄度顺着苏木槿的目光看去，发现先前那个被万百川推倒在地的青年男子一脸淡然地从地上站起，全然不见一开始的紧张，也就是在这时，他突然有点理解系统为什么说是“假的”了。
万景橙逃命似的飞快跑到了万百川的跟前，哭丧着脸像是受尽了委屈。
“没事没事，有爹在。”彻底缓过来的万百川抬手轻拍了几下自己小儿子的后背，以示安抚，与刚刚对待自己大儿子的态度完全不同。
而另一边的万秋禾见状只是默默地待在一边，脸上除了淡漠，其他什么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就目前看来，这三个人似乎都对这样的相处模式感到很正常，却在沈玄度眼里，有个很难忽视的问题：这个万城主是跟自己的大儿子不和吗？
“是不是觉得万秋禾很可怜？”苏木槿压低声音向沈玄度抱怨：“明明长得比万景橙有魅力，会制药，会园艺，还是个稀有的高级Alpha，也不知道万百川怎么想的，偏偏对万景橙这个贪财好色的废物极其溺爱。”
“你好像很了解他们家的情况啊。”沈玄度干笑。其实他并没有觉得万秋禾可怜，相反，他甚至还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那就是万秋禾他一点也不需要那些人的善意——仿佛他才是那个凌驾于万百川和万景橙之上的人，如同一只暂时被欺压的老虎，蛰伏休养，伺机反杀。
沈玄度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你之前没出过联盟，不知道东西部的事情也是正常。我跟着我哥来过万城几次，所以多少了解一点情况。”说到这，苏木槿像是突然打开了思路，她突然发问道：“诶，我之前就想问你了，你怎么会在郊区被同云哥哥抓回来的啊？”
沈玄度一愣。
啊，这个嘛，他能说他也不知道原身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吗？
眼见着苏木槿求知欲爆满地看着自己，沈玄度话到嘴边，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接着硬核解释道：“抱歉啊，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我失忆了。”
“失忆？”沈玄度说的显然超出了苏木槿的预想。
但她没来得及细问，就听见坐在前面的穆同云闷声打断了万家父子之间的嘘寒问暖：“万城主，我想你现在有必要搞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万景橙会被我们带回联盟。你若强行阻拦，在我看来就是自讨苦吃，除非你有不得不拦的理由。”
“所以是什么理由呢？”
穆同云这句话的所指深远，沈玄度和苏木槿自觉闭上了闲聊的嘴，默默在心里替剑拔弩张的双方捏了把汗。一旁被搀着的小姑娘也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向沈玄度道谢，接着不由分说地挣脱出他的搀扶，然后低头安静地站在了一边。
沈玄度只好收回自己的手，转眸再看向了万百川那个方向，好巧不巧与万秋禾对上了视线——那位目如朗星的青年温和地朝他点头微笑，随即从容地移开目光。
“穆军统，你这是什么意思？”坐在穆同云对面的万百川在听到对方近乎赤裸的暗示后，脸色果不其然地冷了下来。但是即便他心情再不爽，也还是忍住了自己想要直呼穆同云大名的冲动。
穆同云扬了扬手里的空杯，旁边的仆人见状立马为他再添新茶。而对于万百川的质问，他却不作回应，只有微蹙的眉峰告诉别人他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变糟了。
等茶沏满，穆同云才端起茶杯，遥敬万百川道：“我信万城主的为人，断然不会允许这种违法的事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城主您这般不愿我们带走万景橙呢？”
说完，他一口气喝完了小小杯盏里的茶，无视万百川发白的脸。
“没有，什么其他原因。”万百川咬牙。
死鸭子。
穆同云见撬不开万百川的嘴，便抽出腰间挂着的一副手铐，然后拍在桌上，一双墨瞳直勾勾地望着向万百川身后藏的万景橙，冷眼道：“既然如此，小少城主，别藏了，跟我们回去吧。”
万景橙被那手铐砸在桌上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万百川的肩，仿佛现在不抓紧，下一秒就会被穆同云用眼神给吸过去般，声音颤抖道：“不、不要!我不要去！爹、爹快救我！我不要进牢，我不要！”
“松手！”
万百川不满地压低声音呵斥道,肩膀也被下手不分轻重的万景橙抓得生疼：“看看你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遇到这么点小事就乱了自己的阵脚，未来还怎么坐稳一城之主的位置？”
万景橙被父亲说的“一城之主”激得虎躯一震，接着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抓着自己的衣摆努力挺直自己的肩腰，他尽力想要做出一副很稳重的样子，却讽刺地连头也不敢抬，更别说直视落座于餐桌对面的那两个人。
“哈，小事啊。”穆同云喜欢抠字眼，独具特色的低沉嗓音冷冽地在这间不算小的房间内响起，犹如小石击泉，激起矛盾即将爆发的涟漪。
“非法诱拐稀有属性人群，可不能算是可以一笔勾销的简单小事啊，万城主。”金发碧瞳的美人也轻笑出声，抓住漏洞继续逼宫：“不仅不协助抓捕嫌疑人，甚至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着维护，看来您对小少城主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惊讶啊。”
苏木黎说话慢条斯理的，不能在一瞬间就将人的情绪调动起来，却能很有效地制造一种单方面的压力。
此刻万百川便是被这种压力制衡着，他眸色渐深，看着苏木黎指骨轻弯，举止雅正地将水杯放在桌上，自己却紧抿双唇，自退一步地保持沉默。
于是缓慢流动的空气渐渐陷入安静之中，气压急转直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抑——除了那根老油条，还有某两位气场超稳的主检察官。
穆同云唇瓣紧抿，又蹙眉静等了几秒，最后食指不耐地在桌上敲击着，强压血液里涌起的焦躁道：“那既然都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也不多叨扰了。苏木黎，把人带走。”
这个命令下的有点突然，苏木黎还准备放长线钓大鱼，结果穆同云已经等不及了。他转头，看见穆同云正襟危坐，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
苏木黎推了下自己的眼镜，纵使他再不想放过“万百川”这条大鱼，也不能在共同敌人面前表现出分歧，只好无奈顺应道：“穆军统都发话了，那我只好代为抓人了。”
“不行啊，爹……”万景橙急了，却也只敢小声嚷嚷。
“我看谁敢动他！”万百川气愤跺了下脚，肩膀被万景橙再一次狠狠抓住，垂耷的眼皮狠狠地抽了一下。
万百川这一嗓门来得实在太秒了，正中苏木黎想钓他的下怀。只见他轻笑出声，修剪圆润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杯壁：“三番四次阻拦执法人员，万城主，你也会被抓进去的。”很早之前他就想抓万百川了，苦于往来万城多次也没能抓住他的小尾巴。但是今天不一定。
眼看着穆同云默不作声，苏木黎一狠心，决定下一剂猛药：“万城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包庇罪。直接参与就算同罪，如果还是这次事件的领导者，就更要细分罪责了。所以您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闭嘴！”被人压着往死路上逼，万百川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猛地一巴掌拍在了长桌上，浑身气得发抖。
要他怎么说？怎么解释？动怒的万百川努力平息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腔，却又控制不住地猛咳了几声。就在他即将发病之时，一旁存在感极低的万秋禾立马贴心地将刚才的药气管双手递上，却在下一秒被万百川狠狠拍开：“滚开！你是不是巴不得老子现在立马发病死掉啊？！”
万秋禾皱眉，目光跟着药气管从掌中飞出的轨迹，最后看见它“啪”的一声砸落在地上。
“你给我滚出去！老子没有你的药，照样也能活得好好的！快滚！！！”相较于万秋禾的冷静，万百川就跟疯了一样，把无处宣泄的怒火尽数发泄在万秋禾的身上，嗓门大的吓人。
沈玄度忍不住在心里替万秋禾感到唏嘘，却在转眸时，无意间注意到了身边那位姑娘竟然泪眼婆娑地看着万秋禾，紧张二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而她本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万秋禾，眼里的热切都快将身为旁人的沈玄度灼化。
沈玄度眼见着这位姑娘在如此明显地为万秋禾难受时，心里恍然间猜到了她对他的感情。
再看那边的万秋禾，他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抬手要去捡起那个药气管时，万百川暴躁地抬起脚就踹向了他的肩：“叫你滚出去啊！还在这里捡什么捡？！要我说几遍啊？！”
这一脚力道极重地踹在了万秋禾的肩上，他一个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双膝跌跪在了冰冷的地上。撑地的手掌也用力过猛，致使刚刚被万百川打翻药瓶时击中的指骨也传来了钻心的疼。
万秋禾眸子暗了暗，忍耐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又是这样，情节相同的事情总是在不厌其烦地上演，自导自演，又沉醉其中，简直是无可救药。
在场的其他人不明万秋禾心中所想，只见父子关系一度锐化，而恶语相冲与肢体碰撞已然算是一种家暴。
站在左边的苏木槿低下头，早已不忍再看；站在右边的被害者哭得更是差点站不稳脚，让人止不住的觉得悲哀。沈玄度夹在两位多愁善感的女性中间，恍惚间想起了自己似曾相识的经历，便也垂眸不再看向万秋禾的受难。
直到那给人从这个房间消失，全场都没有一个人再开口说话。
穆同云正襟危坐，苏木槿同样是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座位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逐渐恢复平静的万百川，总觉得事情要朝控制之外发展了。
而万百川在发泄完一通怒火后，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攥紧拳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全然失去之前那副伪装的和善，阴沉得尽显丑态。
“穆同云，定罪也是要有证据的。”
万百川眼神阴郁，较劲似的与穆同云对视了几秒，最后缓缓站起身，开口反将道：“既然你说我儿有绑架O属性人类的嫌疑，那么请问，那位Omega现在人在哪里呢？我想见见。”
被下官直呼其名的穆同云倒也不气，只是抬手勾了两下食指，暗示沈玄度将人带到明面上来。
沈玄度心中一凛，下意识就转头看向了身侧的小姑娘，在注意到对方已经红肿的眼睛后，有些不忍心再让她直面万百川，而这又是穆同云的指示。
纠结转变为最后的无奈，他一言不发地将那个畏缩在穆同云身后的小姑娘带进了对面二人的视野里，温热的手掌禁锢住对方略显冰凉的手臂，便无法避免地感知到她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在害怕。
也就是当她正式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下后，万百川皱在一起的五官蓦然舒展开。
他疑惑似地哈了一声，表情先是一怔，接着一扫先前的阴郁，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松很多：“啊，原来是你啊。先前第一眼的时候光线太暗，所以没认出你，抱歉啊小裴。”
脊背紧绷的姑娘在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万百川的嘴里念出时，身体猛地抖擞了一下。她抬起头仓促地看了眼那正在假笑的老头，又匆匆低下头，拘束合放在身前的双手下意识就想缩进袖子里，以此掩住自己之前被绳子捆绑勒出的红色伤印。
沈玄度猜到他们认识，但没想到万百川会假装一开始没认出。这坏老头，明明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惊讶了啊。
而其他人不像沈玄度一样有心理预设，皆是一怔。
穆同云闻言挑眉，手握水杯的力度不觉发紧了几分：“二位，认识？”
问这话时，穆同云偏过头，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从始至终都闷不吭声的被害者身上。
他想听她自己说。
“是啊。”万百川哈哈笑了两声，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连说话都带着张扬。
他重新坐下，一只手端庄地放置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将往后躲的万景橙拽到了前面，笑眼眯眯介绍道：“穆军统，您身侧那位女性Omega叫玉裴，其实是我儿景橙的未婚妻。”
其他人：？！
啊哈？未婚妻？
这次就算是沈玄度也没猜到了。他低头看向玉裴，发现她表情同样很惊讶地抬起头，之前下弯的眼型使她看起来尽显多愁善感，而现在，本该柔弱的双眼却因为震惊而猛然瞪大，使她看上去竟更有了一些活力，活力之余，又添上了几分无助的可怜。
玉裴这副样子，肯定就是不承认万百川刚才的说辞啊，现在不敢反驳，肯定也是因为万百川施加的威压。
“我就没见过哪家对待未婚妻是用绳子捆着扔进后备箱里的，捆绑play吗……”沈玄度实在看不惯，没忍住小声嘟囔了句。
全场一片安静。
一旁反应快的苏木槿迅速抬手偷掐了一下毫无所知的沈玄度。
沈玄度一下清醒过来，抬头眼视前方，迅速闭上自己没忍住吐槽的嘴，还假装正经地挺了挺胸，企图掩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不太礼貌的话。
淦，他怎么就忘了这群“Alpha”的听力都是远高于普通人的啊，就算他说的再小声，刚才那么安静也该被听得一清二楚了吧？
“不，不是这样的……”玉裴显然也听清了沈玄度刚才那句替她打抱不平的玩笑话，耳根无法避免地开始泛红。
“那位长官，你说的问题确实是我儿办事有失妥当。大婚在即，玉裴作为未婚妻却潜逃出城，我儿气急了才会把人手脚并捆地扔进后备箱，方法暴力，我也觉得不该。”万百川脸不红心不跳地油嘴滑舌起来：“想必这也是导致苏穆两位大人误会的原因吧？景橙，快向小裴道歉……”
“万城主。”
眼看着即将上钩的大鱼要跑，苏木黎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冷笑道：“这件事有拐骗稀有属性人群的嫌疑，其性质与十年前那次不了了之的案件相差无几，错判的后果不需要我多说了吧？毕竟万城主也是当时参与者之一。现在你隐瞒真相，未来事情复盘，后果你担得起吗？”
这段话的所指内容时间有些深远，苏木槿不知道，作为穿越者的沈玄度更不知道，而穆同云则是轻挑了下自己平直上扬的剑眉，盯着万百川，显然是期待他的回答。
“别用那件事情来故意刺激我。”万百川听了苏木黎的话，表情为不可察地僵了下，接着冷笑道：“我现在说的，就是真相。不信的话，你们可以亲自问她啊，人就站在那儿呢，你说对吧？小裴。”
万百川胸有成竹地说着，斩钉截铁的样子像是有杀手锏般，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殊不知他拽着万景橙胳膊的手却暗自用力。
万景橙面色发白，疼痛与恐慌使他额上开始冒出冷汗。
场上同样焦躁不安的还有玉裴。众人投在她身上的视线汇于一点，那些赤裸裸的、暗潮涌动的审视目光，像是带有利爪的野兽向她凶猛袭来，让她心生强烈的逃跑念想。
但双腿如灌铅，沉重不能提。
“没事的玉姑娘，你别怕。”
苏木槿等得有些急了，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逼她快说，只能探出头，笨拙地用这种安慰方式来给她一点为自己开口正名的勇气。
“我……”
玉裴抬头看了眼苏木槿，焦灼且纠结地咬紧嘴唇，最后低下头，狠狠攥住自己了的衣袖，借此无声地宣泄内心的挣扎。
沈玄度不吭声，手里一阵冷汗。直到他看见玉裴再次抬头时，尽显柔态的双眼里多了些许亮晶晶的光时，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万百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