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对明月

艳阳透过竹叶，将翠绿映照成青玉，暖暖的光轻抚少年的额前。
好像很久以前有人曾那样温柔地对待过自己呢。
“温眉，你这臭小子，鸡喂了吗？柴砍了吗？又坐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女人粗犷的声音响起，坐在屋檐上的少年吓了一跳，立马跳下，应声道：“好的，姨娘！”
“嘶——”温眉蹙眉，轻轻痛呼一声，转身离去干活了，没走多远又蹲下来，抱着脚腕揉着。
温眉，年方十一，父母早亡，作为孤儿寄人篱下。住在一条小河边，正房也不是很好，外头看着光鲜，一进屋里略显寒掺。姨娘家里喂了一头牛，牛栏边是一盘石磨，用来吃面用，一头驴一次只能磨二十斤麦子的面。一间破草房，用来给温眉住。
他还有个表兄，大力。温眉经常被偏心的姨父打骂，由于长期挨饿，个子不高，大力老是欺负他。
还记得前不久被大力和他的朋友围在河滩前，雨后的河滩湿滑泥泞，野草扎着脸颊，枝条一下一下抽打着小腿，膝盖骨突出的膝盖痛得一抖一抖。
乌黑的头发下藏着一对明亮翠绿的眼睛，随着枝条落下生理性地睁大，白净消瘦的脸上溅上了泥点子，又被晶莹的液体洗刷出一道蜿蜒的净。
他想要挣扎，却被死死按着。身后所有的手都不是无辜的。
他们嘲笑着自己的弱小，他们践踏着自己的自尊。
他曾经是他们的笑柄，学狗叫、当牛唤……
也许和温眉长年住在黑洞洞的柴房里有些关系，他显得比他的同龄人瘦小。他看上去甚至比他实际的身材还要瘦小，因为他只能穿大力的旧衣裳，而大块头的表兄要比他宽大三四倍。
温眉看起来很单薄，但他动作机敏。只是每次的逃脱总会得到姨父的训斥和表兄在一旁得逞的偷笑。
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温眉情不自禁地摩挲着自己的前额。
温眉对自己的外表最喜欢的就是额头上那道像闪电似的淡淡疤痕。这道疤痕从他记事起就有了，他记得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道伤疤是怎么落下的。
“是在你爹娘逃命时留下的。”她这么说，“不许问问题。”
不许问问题——要与姨娘一家相安无事，这是他安生立命的律令。
那就是说，这是爹娘留给自己的证明，自己再也不是同伴们说的没爹没娘的野种了。
但是，今天不一样。
温眉觉得今天一定是他的吉日，大力和村口几个朋友捉鱼，跌倒河塘里，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姨父是买畜牲的，被雇主拉走照看病牛了，要知道姨父最讨厌和病了的动物在一起，得到的银钱少不说，稍有不慎还容易染上病。
温眉漫无目的走着，一群小鸡三三两两地紧挨着少年的步履。温眉一只手撒着粗粮，一只手挡在眉前，接近正午，太阳愈发毒辣。即使吃不上饭，温眉依旧喜欢这种自由的时光，不用回到那狭小阴暗的“家”。那里没有他的位置。
草间传来奇异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光滑的物什摩擦而过。温眉定睛一看是条小蛇。立马抓起鸡仔，用衣服兜着，抱在胸前。
“你……你别过来！”温眉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听表兄说过，后山的蛇往往是有毒的，隔壁家二狗被咬了，从此就成了坡脚。
豆大的汗滴滚落，顺着草茎，落入土中。眼前的蛇像是听懂人话，立起半个身子，往后退了半尺。
温眉没有意识到，他嘴中吐出的不是人言，而是一种嘶嘶的蛇语。
温眉不敢掉以轻心，一人一蛇就这样对峙。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温眉突然听到一个俏嫩的女声，像是四五岁的小女孩。
[谁？谁在说话，别过来，这里有蛇！]
[哈哈哈，是我啊，我就在你面前呀。]
温眉惊诧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小鸡们一溜烟地跳出他的怀里。
蛇，蛇在跟自己说话！
[你不会伤害我吧，你吃什么，我可以帮你！]单纯的温眉认为眼前看上去小小一只的蛇小姐显然无法吞掉自己，或许，该称呼她蛇小妹。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朋友呢。]蛇小妹嘶嘶地笑着。
他太孤独了，以至于交到第一个朋友的那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
“起来！起床了！赶快！”
温眉被惊醒了。他的姨妈又在拍打柴房破烂的门板。
“起来！”她尖叫道。温眉翻身背对着门，尽力回忆刚才做过的梦。那是一个好梦。梦里有在天上飞的船。他感到很有趣，似乎以前也做过同样的梦。
“赶紧来做饭，你要想偷藏吃的，我要你好看。大力生日这一天一切都得顺顺当当。”
温眉咕哝了一声。
“你说什么？”姨妈又在厉声问。
“没什么，没什么……”
大力的生日——他怎么会忘记呢？
温眉刚刚来到灶台旁边就听到姨父的咆哮。
他很粗暴地吼道：“甩脸子给谁看呢？我搂头给你一家什！”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他的口头禅就是：“我搂头给你一家什！”
温眉正在煎蛋的时候，他正在给欺负自己的人做长寿面，虽然温眉早已在心里诅咒了一百遍，但是大力从病中痊愈了。
大力懒洋洋地踱步而来。他更像姨父：一张粉红色的大脸，脖子很短，一对水汪汪的蓝眼睛，稻草一样金黄的长发被平整地梳理，盖在他那厚实的胖乎乎的脑袋上。姨娘常说大力长得贵气，像小少爷，肯定会带着他们家发财的——可温眉却说他像一头戴假发的猪。
三日后，前去菩提树的却是大力。
温眉那天被关在柴房里。早该如此的，那还不如别让他看到那卷轴。
由于门被锁上，窗也被木板封上，温眉眼神黯淡，只能看着破败的房顶留下的一丝缝隙。
那儿，有缕光。
透着光，他无聊地看着草屑在半空飞舞。
[温眉，你怎么在这，我找你好久，今天为什么没来找我？]
一个俏生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温眉立即来了精神，一屁股坐起来，扒开柴火堆，就看到小蛇费劲地从狭隘的洞口往里钻。
[哎呦，贼费劲。]
[辛苦你了！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温眉轻柔地将蛇小妹捧起。
温眉每次能去看蛇小妹都是黄昏，一人一蛇还没聊多久就天黑了。
温眉神色哀伤，泪水打湿了身下的稻草，他迅速擦去。
蛇小妹伸出信子，先他一步舔去。[他们再欺负我把他们都咬死!]
[你才多大，我没事，明天就好了。对了，明天是我生日，我会好运的！]
[那就祝你好运，可惜了，我的大块肥肉。]蛇小妹悻悻道。
冷风刺骨，温眉把身子蜷缩在一条薄而又薄的破被子下面。他简直不能入眠，瑟瑟发抖，辗转反侧，总想睡得舒服些，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