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飞目前与张伟杰案没有直接联系,昨晚笔录后就可以离开了。曾艺姝很担心他,一直等到他出来。卢克飞话还是不多,一直是曾艺姝在说。
得到原谅后,曾艺姝轻松了许多,想要一鼓作气,将卢克飞另外那些被冤枉的事也一并查清楚。
“你放心,不需要你出面,全部由我来做。”曾艺姝说:“我和楚滨分手之后,现在和他已经是普通认识的关系了。他可能对当时的事也耿耿于怀,我想联系他,说清楚,也让他回忆一下你们宿舍失窃是怎么回事。还有实验室……”
卢克飞心不在焉地听着,曾艺姝说的话几乎都没有进他的耳朵,但是拒绝或者解释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他现在满脑子都被沈历维走廊上的那个眼神占据,无法思考更多的事。
所以曾艺姝说什么,他就同意什么。曾艺姝本来有些忐忑,以为他会不同意,见他都听自己的,一下子自信起来,“我这就去办。克飞哥,没事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
卢克飞清醒过来,“抱歉,我得回店里去。”
曾艺姝有点遗憾,那个店铺她去看过了,很小很糟糕,要不是因为她,卢克飞根本不用在那里蹉跎两年。但她有教养也有分寸,卢克飞执意要回去,她也不纠缠,反正还有很多还卢克飞清白的工作要做。
卢克飞乘公交车回到“老沈盒饭”,有熟客抱怨怎么开了一会儿又关门,还做不做生意了?卢克飞没心情解释,一抬头,看见陈香里。
“陈姨。”卢克飞一看见她,神情就变得不自在,下意识往周围看了看,“你怎么来了?”
陈香里忧心忡忡,“我今天干活时,听别人说你们被警察带走了,下午赶来看,没开门,我也不敢给你们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卢克飞刚想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一时改口,“没事,警察调查我退学的事。”
陈香里疑惑地向店里探头,“那怎么没见你沈叔?”
“他在局里遇到认识的警察,好像又在说谭叔的案子。”
陈香里皱着眉,很担忧的样子,“哎,他就是放不下。”
卢克飞看陈香里的眼神有些奇怪,但陈香里也没留意到,在摊子上坐了会儿,“我就是出来看看你们,晚上还要照顾病人,先回去了啊。”
“嗯,您慢走。”
陈香里走后,卢克飞看着她的背景,脸色渐沉。
另一边,曾艺姝回到家后,立即经过共同的朋友联系到楚滨。当年的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双方都不体面,但分开两年,各自有了新的生活,楚滨接到曾艺姝的电话,竟然也能淡定交谈了。
曾艺姝将真相和自己正在做的事告知楚滨,楚滨意外片刻,“原来是这样。”
两人聊了很久,楚滨最后说,卢克飞退学他得背最大的一个锅,他也想补偿卢克飞,至于宿舍失窃的事,他苦笑:“我们宿舍确实丢过东西,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卢克飞,就觉得他不是那种人。要不是你们在一起……算了,是我怒火攻心,失去理智,只想让他退学。”
楚滨保证,他会找到失窃的真相。
曾艺姝很高兴,觉得做错的事是可以被挽回的,卢克飞只是耽误的两年,他们会尽最大努力,将卢克飞拉回正路上。
沈历维暂时被拘留在市局,等待进一步调查。几次审讯下来,他都不曾更改证词。
“老沈盒饭”的老板出事的消息在三院附近不胫而走,说什么的人都有,小道消息很快将沈历维和张伟杰的死联系起来。
这一天,市局来了一位“熟人”——傅雷安。
他以律师的身份,提出见一见沈历维。但按照规定,现在还不是见律师的时候。他的出现更像是想从警方和沈历维口中打探到什么。
莫沉荣接待傅雷安,“傅律师,来早了。”
傅雷安略显急切说:“沈历维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他身陷困局,我很着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体谅。上回我也说过,一旦他出事,我一定会为他辩护。”
莫沉荣冷眼看着傅雷安,“但是傅律师经验丰富,不至于不知道现在见不到沈历维吧?”
傅雷安叹气,“这不是着急吗?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莫沉荣晾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沈历维承认给张伟杰下药。”
傅雷安双眼顿时睁大。莫沉荣假装漫不经心地端详,觉得傅雷安的惊讶里隐藏着惊喜。
这或许就是他来这一趟想要听到的答案。
“肯定有什么误会!”傅雷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老沈怎么得到药的?他怎么知道张伟杰是凶手?”
莫沉荣冷不丁打断,“你好像很想知道答案。”
傅雷安怔住,很快又说:“什么时候能见律师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傅雷安走后,白展悠闲地溜达到莫沉荣面前。莫沉荣说:“还是不打算拿傅雷安和陈香里的事问沈历维?”
白展挑眉,“不是你说这件事太残忍?”
莫沉荣:“可他迟早会知道。”
“不一样,水落石出时知道,和现在就知道,在心理上是两个效果。”白展说:“所以我才觉得,眼下的突破口应该放在卢克飞身上。”
莫沉荣的目光没从白展脸上移开。白展冲他乐,“又看领导。”
莫沉荣笑了声,“你总是在这种古怪的地方变得温柔。”
白展赶紧抱紧自己,哆嗦起来。
莫沉荣:“……”
白展:“什么温柔不温柔的,给我掉一身鸡皮疙瘩。”
卢克飞在坚持营业两天后,还是暂时把“老沈盒饭”关了。他炒菜的手艺不如沈历维,心里藏着很多事,炒出来的菜让人难以下咽。再开下去,必然砸掉沈历维的招牌。
傅雷安在市局吃了个闭门羹,就来找他。自从上回陈香里来过之后,卢克飞就多了一个疑问——陈香里和傅雷安真的像沈历维以为的那么善良吗?
那天他在陈香里眼中看到不应该存在的情绪——窃喜。沈历维被拘留,陈香里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会窃喜?
还有傅雷安,如果不是傅雷安,沈叔根本不会……
卢克飞不愿意放任自己想下去,沈叔将所有罪行都扛在身上,为的就是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这些人包括他,也包括陈香里和傅雷安,他现在真的应该怀疑傅、陈吗?
傅雷安说:“我去市局见过老沈了,他状态还行,我会为他辩护,但是警察在场,很多事他都没办法告诉我。”
卢克飞一惊,“你能见到沈叔?”
傅雷安含糊道:“使了些关系。小卢,你现在很关键,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救老沈。我是不相信他会毒死张伟杰,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的,我也可以将量刑辩到最低,三五年就能出来。”
“他……”卢克飞话到嘴边,忽然感到一个极其强烈的矛盾感。等一下,傅雷安为什么会说不相信沈叔会毒死张伟杰?谁都可以想不到,唯独傅雷安不能!
他盯着傅雷安,眸光越来越冷。傅雷安警惕地回视,“小卢,你怎么了?”
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像一场置身于黑暗深处无声的试探。两边吐出的都是剧毒的信子,短暂交锋,又都收了回去。
卢克飞别开视线,将一堆盘子收回柜子,“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沈叔从来不跟我说家里的事,我只能猜到,他查到张伟杰是凶手,所以……”
傅雷安的反应变了,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关心消失,“行,那我再想想办法。”
卢克飞坐在打烊的店铺前,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震,是曾艺姝发来的信息,说楚滨要回国了,他们正在积极联系以前的同学,寻找真正偷窃东西的人。
“自我感动。”卢克飞冷漠地自言自语,“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忽然很暴躁地想删掉曾艺姝,什么补偿什么公道,他全都不要了,他也要不起。
他正要转身拿手机,视线中出现一个最近总是出现的身影。他胸口不由得紧了一下,站起来,“有什么事?”
白展往店里看看,“有绿豆汤吗?”
“已经不营业了。”
“那我去隔壁买。”
五分钟后,白展端着两杯冰镇绿豆汤回来,一杯分给卢克飞。卢克飞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看倒是你的问号比较多。”
“……”
“傅雷安来找你了?跟你说什么?”
“我没义务告诉你。”
“哟,这是想保护他?那他如果在欺骗你呢?”
卢克飞沉下脸,“你知道什么?”
白展摊开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猜,他跟你说见到沈历维了?”
卢克飞的表情一瞬间就让白展看穿,“那你也不想想,他本事有多大,在市局想见谁就见谁?”
卢克飞喉结几番上下,似乎想说,但仍在犹豫。
白展说:“你知道陈香里和傅雷安是什么关系吗?”
“他们……不就是朋友?”
“沈历维给你说的?”
卢克飞沉默。
白展:“要不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反正你也不开店了,你去看看陈香里下班之后去哪里,再看看傅雷安下班之后去哪里。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记得联系我。”
喝完绿豆汤,白展啧了声,“没有你们沈老板熬的好喝,这间店啊,还是继续存在比较好。”
卢克飞心里七上八下,对陈香里和傅雷安的猜疑越来越重。坐立不安之下,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上鸭舌帽,趁着夜色进入三院。
这天他什么都没看到,陈香里十一点多下班,独自回到租住的房子。但第二天下午五点,他看见陈香里离开三院时没穿护工服,而傅雷安在门口接她。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陈香里还举止亲昵地推了傅雷安一下。
天气炎热,卢克飞竟是有些难以呼吸的感觉。他立即给白展打电话,声音颤抖:“我看见傅雷安和陈香里在一起。”
白展:“那你有兴趣来市局一趟吗?还是我去接你?”
傅、陈已经驾车离开,卢克飞像个木头一样站在烈日下,他的眼眶灼热滚烫,眼前的热浪仿佛变幻成沈历维悲苦的脸。他替沈历维不值!
市局,问询室。
白展:“你是来自首的吗?”
卢克飞震惊,咬肌在脸颊上清晰浮现。
白展笑道:“那天你跑出去时,沈历维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说他要自首。”
卢克飞眼里的红血丝像是要蔓延出来,他沉沉低下头,声音沙哑,“沈叔,对不起。”
白展:“道歉的话以后当着沈历维说吧。现在,我需要你说出你所知道的真相。”
卢克飞长叹一声,看一眼正在工作的摄像头,“沈叔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他的鼓励和收留,我可能会承受不住退学的打击,寻短见。所以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他不爱跟我说他家的事,但相处得久了,我多少知道他的大哥被杀死,警方废物,十七年没有找到凶手。也知道他把陈香里当做亲人,傅雷安是他很感激的朋友。”
“他以前只是不喜欢张伟杰,他说过,张伟杰这个人品行不端,但不大可能是凶手。那天,是傅雷安告诉沈叔,凶手是张伟杰。”
卢克飞不由得咬住牙,“是傅雷安怂恿沈叔复仇!”
在卢克飞的印象里,陈香里就像沈历维的异姓姐姐,对沈历维很照顾,偶尔煲了有营养的汤,会给沈历维送来。他成为“老沈盒饭”的一份子之后,也能搭着沈历维享用一碗。沈历维把陈香里当姐、当嫂子,他就拿陈香里当婶子。所以那次看到陈香里被刘泽霖轻薄,他才会挺身而出,把刘泽霖揍一顿。
至于傅雷安,这位总是打扮得很周正的律师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沈历维跟他说过,傅雷安很优秀也很仗义,自己这些年多亏了傅雷安的帮助。退学那件事,沈历维也向傅雷安咨询过,看能不能给卢克飞洗清冤屈,回到校园。
那次是卢克飞第一次与傅雷安见面,傅雷安很残忍但也很理智地告诉他,现实中不是所有错误都能被纠正,更不是所有吃过的亏都能讨回来,有人会带着冤屈生活一辈子,因为抗争的代价是渺小的他们无法承受的。
他问那自己该怎么办?傅雷安说,忘记失去的,把握现在,还想学医的话,就拼命赚钱,空余时间全部用在学习上,两年后去自考。
这两年,卢克飞确实是这样做的。
如果说他有分出过精力思索什么事,那就是琢磨沈历维家的命案。沈历维不肯详细对他说,他就悄悄翻阅以前的报纸。他退学时医学院的图书证没有注销,他有空会去图书馆看书。
在那儿,他查到谭维彬和毕江两起案子,知道沈历维和傅雷安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凶手。不同的是,沈历维在明,傅雷安身为法律圈的精英,不便自己出面,暗中为沈历维提供线索。
那天,卢克飞身体不适,下午干活干到一半,就晕倒在地,好在过了几分钟就醒过来。沈历维不让他工作了,要送他去医院。
但店里就他们两人,去医院的话就得关门。卢克飞坚持不让,穷嘛,有个小病小痛的,忍一忍就过了。
沈历维叹口气,知道他怕影响赚钱,也怕花钱,于是去旁边的药店买了些药,让他去二楼睡觉。
餐馆说是有二楼,其实上面就是个矮窄的隔间,沈历维自己也不住那里,实在累的时候休息一下而已。
卢克飞吃过药后,昏昏沉沉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都已经黑了。下午那种浑身沉得要命、脑袋疼痛难忍的感觉消退,他正打算下楼喝水,帮沈历维搞清洁,忽然听见楼梯下传来交谈声。
楼上隔间和店铺之间有水泥地板,也有木板,木板中间有缝隙,他在上面,看得见下面的情况。
现在才八点,但沈历维已经关店了,傅雷安在店里。两人都在抽烟,烟雾缭绕,沈历维的神色非常难看。
发生什么事了?他本能地放低呼吸,像一个附着在天花板上的幽灵。
“这是我到处托人查到的事,张伟杰这人好面子,喝醉交底,你听得出,这就是他的声音。”傅雷安说着,食指点了点一个黑色的小长方体。
卢克飞仔细一看,那好像是录音笔。
沈历维点头,长长一截烟灰落下,烫在他膝盖上,他动也不动。
“我没想到是他,这个畜生!”沈历维咬牙切齿,“他怎么能装得若无其事,来我店里吃饭?还跟我称兄道弟?”
傅雷安:“他在向你炫耀,当年警察对他无可奈何,现在在你这个被害人家属面前晃,你还拿他当同乡,这不够他得意的?”
沈历维咬牙,“疯子!”
卢克飞大约是睡够了,虽然只听见这没头没尾的对话,但也迅速明白,傅雷安找到了谭维彬案的凶手,并且录到了张伟杰亲口承认的话。
“我现在就去派出所!”沈历维一把抓起录音笔,傅雷安却立即拦住他,“老沈,不要冲动。”
沈历维急切:“我找了他十七年!终于找到了!我让警察来抓他,怎么叫冲动?”
傅雷安摇摇头,“你忘了当年吗?警察那样怀疑他,还是因为没有证据,把他释放了。现在已经过了十七年,怎么抓?”
沈历维讶然,“这不是有录音?他亲口承认的!”
“偷录不能算作证据,而且他那时处在醉酒状态,说的所有话都不能作数。”傅雷安说:“老沈,我是刑辩律师,你相信我。”
沈历维像是得到希望,又被当头棒喝的小孩,颓然坐回板凳上,拿着录音笔的手颤抖,“那,那该怎么办呢?这个不当做证据,当做线索行不行?我把线索交给警察,让警察去取证!”
傅雷安悲伤道:“怎么取证呢?当年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你想让警察去跟张伟杰要口供吗?他怎么可能承认?只要他不承认,警方就不可能抓他。”
沈历维:“那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我们已经查到这种地步,还是只能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傅雷安沉默,卢克飞坐在木板上,也沉默。
几分钟后,傅雷安说:“有些罪恶,确实就是法律无法惩罚的,我干这一行十多年,我还不清楚吗?这就是现实的无奈。但其实,复仇不是非要依靠法律。”
沈历维一怔,“什么意思?”
傅雷安:“老沈,我问你,你想不想给谭哥报仇?”
沈历维嘴唇张合,没发出声音。
“你想,你做梦都想!”傅雷安声音压得很低,卢克飞在暗处听着,觉得像某种咒语。
沈历维:“我……”
“谭哥不能白死!法律制裁不了张伟杰,我们就这么让这种垃圾逍遥法外吗?”傅雷安眼睛通红,声音也因为激动颤抖起来,“老沈,想想你这十七年过的什么日子!想想香里姐过的什么日子!你们本来应该富足、幸福!”
沈历维狠狠抓住傅雷安的手臂,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卢克飞闭上眼,仿佛听见来自沈历维灵魂的挣扎。
他忽然想,沈叔救了他,给他一个栖息之所,没有人相信他的时候,是沈叔相信他,他感受不到家人温暖的时候,是沈叔带他到家里包饺子、吃年夜饭。
沈叔是个好人,一个老实人,他为什么不能帮沈叔一个忙呢?
“我知道了。”沈历维嘶哑着说,迅速收好录音笔,“我不找警察,我再想想办法。”
傅雷安叮嘱:“千万不要露馅儿,张伟杰喝得不省人事,自己都不知道说过什么,你要是想好了,就别跟他提,直接……”
后面的话语,消失在眼神交流中。
沈历维点头,随后将傅雷安送到门外。楼下很久没有动静,卢克飞也不敢动,猜测沈历维可能是在门口抽烟。
半小时后,沈历维终于回来,步伐很沉重,独自坐在桌子边,过不了多久就深深叹一口气。
卢克飞下楼,沈历维的神情从惊讶变得躲闪,“怎么样?身体好点没?”
卢克飞说:“沈叔,我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