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拂溶宫外传来阵阵敲门声。但因莫辰早已下令,未经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开启宫门。因此,尽管敲门声持续不断,宫门却依旧紧闭,无人应答。
在那个宁静的午后,莫辰正静心于亭内,手中翻动着一块块玄铁,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而子峰,这个常伴左右的少年,却似乎被门外的敲击声牵动了心神,他频频向门口投去好奇的目光。敲门声愈发迫切,子峰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作无动于衷。于是,他轻手轻脚地从莫辰身边挪移,小心翼翼地走向门扉。
门缝微启,一道身影出现在门缝中,竟是墨寒殿下。子峰不禁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四殿下,您怎么亲自莅临?”
墨寒坐在门外的小竹凳上,一手依旧搭在门边,看到子峰,他匆匆咽下嘴里的山竹瓣,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说道:“久未见到莫辰上神,心中实在想念得紧,今日便忍不住前来探望。”话音未落,他将一旁已经吃掉一半的山竹篮子递到子峰面前。
子峰展颜一笑,礼貌地回应道:“上神素喜清净,平日并不接见宾客。四殿下的美意,子峰代为心领了。或许四殿下可以先行回府。”
墨寒缓缓站起身来,眉头紧锁,目光穿透子峰的身影,似在凝视更远处的风景。他叹息一声,留下山竹,提起小竹凳,缓缓转身离去。
子峰暗自松了口气,以为墨寒就此告辞,正准备关闭门扉。然而,就在此时,墨寒突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子峰的背后,开口道:“子峰,我方才一直有个疑问,你身后为何会有一个小巧的身影呢?”
子峰一听到动静,身子弹了个笔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却只见空无一人,只有风拂过,轻轻掀起了他的衣摆。再望向墨寒的方向,人已不见踪影。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被墨寒戏弄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想:原本以为这位四殿下是个纯真的孩童,没想到却是个记仇的小鬼。
躲在一棵粗实的大树后,墨寒喘着粗气,好半晌才平复过来。他心里嘀咕着,这拂溶宫的墙虽难攀,但门扉倒是毫不费力就能推开。自得其乐片刻,他便提着小竹凳,向莫辰所在的亭子迈步而去。
到了亭子,墨寒将小竹凳重重地放在莫辰身旁,然后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手托腮帮,目光牢牢锁定着莫辰。然而,莫辰仿佛未曾察觉到他的存在,只顾自己手中的玄铁,敲打着,忙碌不已。墨寒的小脸憋得通红,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他不能主动提醒莫辰。终于,在被无视的尴尬中,墨寒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委屈:“难道我就这么不起眼,让你视若无睹吗?”
这时,莫辰才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墨寒心如刀割,忍不住问道:“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在那个古老的时代,言语如同流水般潺潺动听。莫辰那日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简洁:“真心的。”三个字落下,仿若千斤重锤击打在小竹凳上,只听“啪”的一声,凳子不堪重负,应声而裂。墨寒一个不慎,身形摇摇欲坠,最终不雅地坐在了泥土之上。他倒也不强求,顺势便在地上划起了无端的圈圈,似乎在排解心头的郁闷。
就在不远处,墨玉耳边飘来了弟弟的声音。他轻快地挪动着脚步,不多时便抵达了亭下。墨寒一见到兄长,犹如看到了救星般,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大声控诉道:“大哥,那莫辰上神欺负我,他说我长得丑,你得帮我出头。”
墨玉立于弟弟身前,轻咳一声,勉强抑制住内心的笑意,方才缓缓说道:“墨寒,这事实摆在眼前,你如此发脾气,只会让人笑话。”心中不忍,他又补充了几句安慰的话:“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你的容颜日后定会有所改变。”说罢,他伸出手,将墨寒扶起,转向莫辰,恭敬地行了一礼:“墨寒年幼无知,还望上神宽恕。”
墨寒原本以为兄长会是自己的坚实后盾,没想到结果却是这般局面,心中不禁感叹:这世上果真无人可依。认清了形势,他知道此刻无论做何挣扎,都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于是,只能不满地撇撇嘴,带着一脸的不高兴,默默地站在了墨玉身侧,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些什么。
在柔和的灯光下,墨玉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轻声在墨寒耳边低语:“四弟,快来叫哥哥。”
“哥哥?”墨寒的脸上还挂着怒意,但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变得错愕。他呆呆地望着莫辰,心中暗自琢磨,这位上神究竟比他高出了多少辈分。尽管绞尽脑汁,他也没能搞清楚这复杂的关系。就在他沉默间,莫辰缓缓开口:“你的父亲,在我面前也不敢轻易称兄道弟。”
几年的相处让墨玉深知,虽然莫辰上神对人冷漠,但他的本性却颇为和善。因此,墨玉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说道:“你归来的那一天,恰逢我降生之际。你每次回到这里,人间早已历经沧桑巨变,无数岁月匆匆流逝。对于天族的种种变迁,你所知与我相比,又有何差异?如此算来,我们的辈分其实相差无几。”说罢,他又轻轻碰了碰墨寒,催促道:“快,墨寒,叫哥哥。”
墨寒沉思片刻,心想自己似乎并不吃亏。他本着“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的想法,抬头望着莫辰,清脆地喊了一声:“上神哥哥。”
莫辰斜了他一眼,没有多言,似乎默认了这个称呼。
在古木参天的林间,一声尖锐的呼唤划破了寂静,打断了林墨寒沉思的片刻。“林墨寒,你个懒鬼,快给我滚下来!”是墨凰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和不悦。
林墨寒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酒壶稳妥地挂回腰间,他的动作熟练而优雅,一个空翻便稳稳落在了柔软的青草上。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他轻笑着对墨凰说:“看你这娇滴滴的模样,怎得口中总是这般粗鲁?成何体统。”
墨凰不甘示弱,伸手欲打,但林墨寒早有防备,轻松躲过。她气得跺脚,嗔怪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又欺负我!小心我告诉你四嫂,让她罚你三天不准沾酒。”
林墨寒抚摸着腰间的酒壶,眼中闪过一抹得意,轻声说道:“别看我这小壶不起眼,可里面的美酒足够我品尝好几天。”他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去告状,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威胁:“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俗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墨凰虽是凤凰中人,却也不好在林墨寒的地界上造次。她撇了撇嘴,瞪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自己找他的原因,便正色问道:“四哥,你为何无缘无故关闭城门?我想出城,却被侍卫拦下,差点就和他们动起手来。你若不开启城门,难道真让我攀墙而出不成?”
在那个古老的时代,消息传递总是带着几分神秘与急促。墨寒,一个心思缜密的男子,未曾料到墨凰会这般迅速地追问他。他心中一紧,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得含糊其辞地回答:“城中出了些小贼,你且安心待着,等风波平息,城门自会重新开启。”话虽如此,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半块玉符,似乎在寻求某种安慰。
墨凰,一位机智而又不失俏皮的女子,她不经意地瞥见墨寒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轻飘飘地说道:“只是区区小贼,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环顾四周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那贼人偷走了四嫂的宝贝?”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让墨寒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急忙伸手揉乱墨凰的头发,试图转移话题。墨凰则不甘示弱,伸手去夺他腰间的酒壶。两人你来我往,斗智斗勇,就在墨凰即将落败之际,她突然探头看向墨寒的背后,高声呼唤:“四嫂!”
墨寒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转身向后望去,却只见背后空无一人。当他再次回头时,墨凰已经带着他的酒壶溜之大吉,临走还不忘对他做个鬼脸。
墨寒望着墨凰那几乎被石头绊倒的身影,忍不住喊道:“小心些!”但墨凰仿佛未曾听见,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墨寒只能笑着摇摇头,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暗自思忖,这一次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想必墨凰暂时不会再想着外出了。
月华如水,花瓣无声地飘落于寂静的庭院。墨凰轻手轻脚地来到城门之前,取出从四哥那里悄悄得来的半块玉符,轻轻嵌入门心的另一缺片中。随着玉符合一,古老的城门缓缓敞开,尽管门扉摩擦的声音略显响亮,却不曾阻挡她的脚步。不远处巡逻的守卫步伐声愈发清晰,但墨凰并未迟疑,趁着门缝开启的瞬间,灵巧地钻了出去,随即召来忠诚的毕方鸟,与夜色融为一体。
坐在毕方鸟背上,墨凰回望城中点点灯火,它们迅速连成一片璀璨光海,勾起了她心中的无限感慨。她的四哥,似乎总是漫不经心,对天界事务置若罔闻,全然不见天族四殿下的威严。然而,眼前这一幕让墨凰不禁唏嘘不已,她知道,一旦有事,即便四哥不亲自出手,这些忠诚的守卫也足以守护一方安宁。思及此,她心中不免涌上一丝悲凉,或许,最无能的,其实是她自己。
穿梭在夜空中的墨凰,紧紧抱着毕方的脖颈,身影显得格外孤单。她低声自语:“莫辰啊,你已离去五万年。凡人总叹时光似箭,短暂生命匆匆流逝,他们羡慕我们神族能与天地同寿,不必畏惧时间的流逝。但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的永恒,是何等的煎熬。我曾坚信你会归来,我告诉自己,你怎能舍得离我而去?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待。可是一万年、两万年,如今已是五万年,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莫辰,你可能已经羽化而去。想到未来无尽的岁月里,没有你的陪伴,我的心便充满了恐惧。”
夜幕深沉,唯有毕方鸟振翅之声划破寂静,漫天繁星如同海洋,淹没了墨凰的哀愁。
直到昴日星君张开双眼,新的一天揭开序幕,墨凰才抵达苍月山的上空。
毕方展翅俯冲而下的那一刹,墨凰心头掠过一丝惊愕。她从未料想,苍月山下的百里之境,竟然遍布着高耸入云的凤凰树,那枝头燃烧般的火红凤凰花簇拥而开,热闹非凡,仿佛无尽的花海在波光中荡漾。
当毕方托着墨凰轻柔触地,那些凤凰花便从枝端轻盈飘落,环绕在墨凰周围,似乎在细语轻吟。墨凰莫名地向着林深之处奔去,凤凰花随风飘洒,伴她左右。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向那漫天飞舞的凤凰花呼唤:“莫辰,是你回来了吗?”
然而,林中依旧静谧无声,墨凰期待的回应并未到来。五万年的坚守与相思,在此刻化作心头滴血,眼中含泪。墨凰终于控制不住,依靠着一棵巍峨的凤凰树,泪水悄然滑落。花朵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哀伤,轻轻地落在她的发梢、肩头,柔和地抚过她的面庞,宛如莫辰温柔的慰藉。
“墨凰。”身侧传来一声轻唤,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怜惜。
墨凰急忙抬起头,瞥见来人正是墨玉,她慌乱地擦去泪痕,装作未见,匆匆往林子更深处行去。墨玉并未多言,只是默默跟随在她身后,步履不离,似是决心陪伴到底。
满地的凤凰花如火般绽放,映入墨凰眼帘,心中的哀伤渐渐化作怒火。五万年前的苍月山中那一幕,如同噩梦缠绕不去,令她痛彻心扉。此刻,身后渐近的足音让她感到烦躁不安,她突然祭出凰木剑,毫不犹豫地向墨玉刺去。剑尖穿透了墨玉的肩膀,鲜血染红了衣襟,与凋零的凤凰花融为一体。
墨玉静立不动,仿佛未觉得痛楚,眉宇间不见一丝皱褶。他的声音带着深沉的悲伤,“你对我怀恨在心,我明白。但当年我离去,实属无奈。你对莫辰上神的情感,我岂会不知?但你忘了,他同样也是我的恩师,对我有深重的恩情。”他低头望了一眼透肩而出的剑身,又坚定地迈出一步,“若这能消解你的怨恨。”
剑锋几乎穿透了墨玉的肩膀,墨凰的手颤抖着,她蓦然后退,剑从墨玉身上抽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之气。她目光下垂,看到剑上的血迹,手中的力道一松,凰木剑坠落,隐没于缤纷落花之中。
墨玉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委屈之色转瞬即逝,“墨凰,你是我的妹妹,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即便是生命。然而,似乎不论我做何努力,在你眼中都不过是笑谈。告诉我,我该如何自处,小妹?”
在墨玉的口中,那最后的“小妹”两字仿佛是一枚重重的石子,投入了墨凰心湖的深处,激起了一圈又一圈不可名状的涟漪。她缓缓转过身去,仰望着那无垠的天空,脸上的表情宁静得出奇,却又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你其实不用为我做什么。我苏醒之后,曾在母后的墓前长跪三天三夜,望着那座孤独的坟冢,回忆起儿时依偎在母后身边的温馨时光,内心五味杂陈。现在想来,我只觉得懊悔,恨自己当初太任性,未能多陪陪母后。然而,在那几天的时间里,我也想通了许多事情。曾经的我,看待生命如同草芥,行事只凭个人喜好,从未考虑过你们的感受,让你们因我而忧心忡忡。所以,如果说要恨,我应该最恨的是我自己。”
随着一朵凤凰花轻轻飘落在眼前,泪水悄无声息地涌上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四哥曾告诉我,你有你的苦衷,而我不该只是一味相信自己眼睛所见,更不应对你怀有恨意。其实,他并不明白,我只是感到疲惫和绝望。林墨青,从今以后,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吧,这样对大家都好。”说完这些,她似乎放下了心中的重担,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墨凰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他,眼中没有悲喜,神情冷漠得连一丝丝情感都捉摸不到。
不知何故,墨玉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个年幼时的墨凰。她是他同母所生的妹妹,虽然他作为长子与她的年龄相差悬殊,但或许是因为墨凰是他们兄弟姐妹中最年幼的一个,又或许是因为除了墨寒之外只有墨凰是母后亲生的孩子,不管什么原因,他对墨凰总是特别宠爱。
也许是因为从小被溺爱,墨凰的性格可以说是小霸王一个,好在虽然小麻烦不断,她还是懂得分寸,因此倒也未曾惹出什么大乱子。
曾经,墨凰是那般的顽皮不听话,连她的父君也为之头疼。然而,对于他,她却总是百般依赖,言听计从。每当她看中什么宝贝,就会甜甜地叫他“大哥”,直到他满足她的小心愿。她还会在墨寒的背后搞些小恶作剧,然后躲在他身后,冲着墨寒做鬼脸,那调皮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他记得,她唯一钟爱的糕点便是红豆饼。那一次,他带她游历凡间,她偶然尝到了这凡间的美味,回来后便念念不忘。他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竟在凡间逗留了整整两个多月,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才终于学会了制作红豆饼。
可是如今,那个每日缠着他叫“大哥”,闯了祸就往他身后躲,只吃他做的红豆饼的墨凰,却再也不见了。她站在他的对面,手中的凰木剑还滴着他的血。
墨玉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但那笑中却充满了疲惫与苍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让她安好。然而,造化弄人,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墨凰!”墨寒从坐骑上跃下,急匆匆地走到墨玉身旁,看见他被鲜血浸透的肩膀,忙施法为他止血,“你怎么能用大哥送你的凰木剑伤他呢!”
昨夜,墨寒被城中的嘈杂声惊醒,心中顿感不安。他起身去寻找玉符,却发现玉符不见了。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下午墨凰不屈不挠地来抢他的酒壶,并非真的对酒感兴趣,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暗骂自己疏忽大意,也急忙赶了过来。然而,他刚到时看到的却是这两人对峙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