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便坐在堂屋中间一张桌子边,见我进来,站起身来,细细将我端详一回,眼里竟滚出泪来,道:“念弟弟,真的是你!这些年,你和姑母都到哪里去了呢?过得可好?”
我一时无语,只看着沈瑶,心里觉得恍若隔世……虽说穿越时空,本已说得上“隔世”,可唯有见到沈瑶,这种感觉才真实而突兀起来。沈瑶在我的心中,总是那样的温和可爱,未曾说话,先笑上一回;她坐在那颗桃花树下,满地的落花,一边手里摆弄着针线,一边抬头,对我一笑……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沈瑶,模样儿虽还不脱原先的圆脸盘,大眼睛,可早已不是小丫头的可爱,有几分成年女子的妩媚美丽——这原没什么,让我惊讶的是她的打扮和神情。她被人称作太子妃,却一身布衣钗裙,头上全无装饰,非但没有皇家富贵气,反而显得寒酸可怜;神情里一派的凄苦,似有满腹的委屈,难言的伤痛。
沈瑶的情景弄得我有些手足无措,只道:“沈瑶,你怎么,怎么了?你不是太子妃吗?”
沈瑶凄然一笑,道:“别提什么太子妃!说说你自己,你怎么会到这里?”
我道:“我是来找我的一个哥哥……”话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柳思曼,道,“哎呀,柳思曼呢?她和我们进来,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沈瑶听了竟大吃一惊,道:“你们和柳思曼一起来的?”说完,眼神蓦的变得愤怒戒备,又狠狠地瞪了与我一同进来的范云庭一眼,便转身往屋子里面奔去了。
我见沈瑶突然间神情大变,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跟着她一起进了里屋,范云庭也跟了进来。谁知这堂屋里面又还深阔,好些走廊房间如迷宫一般,走廊间杂乱地堆着些物什,有旗帜、羽毛扇之类,都有长长的手柄,似乎是些仪仗,不知为何都横七竖八胡乱堆放着。在一个角落里还立着一把钺,寒光闪闪,颇有威仪。我想,这些本来象征着皇家气派的东西,却被遗弃在这里,可见所谓太子、太子妃实在境地不妙,难怪沈瑶那样神色凄苦。
我们跟着沈瑶七转八绕,才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和玉离宫里别处不同,竟是富丽堂皇,香气弥漫,里面还有好些女子,似乎是侍女,此时却都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神情惊慌害怕,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沈瑶不理她们,一径冲进去,只见里面一片帘幔掩着一个睡塌,柳思曼站在塌旁,若无其事,塌上躺着一个男子,一动不动,身下鲜血尚在流淌,竟是死了。
沈瑶一时间呆立无语,半天才道:“柳思曼,你到底还是杀了他!”
柳思曼淡淡道:“这位太子早就该死了。
我此时恍然明白了些什么,怒道:“柳思曼,你竟利用我来杀人!”
柳思曼道:“不错。这位太子妃终日守着太子,一步不离。公主殿下又一再叮嘱我杀太子不可伤着太子妃,所以我总得想办法让太子妃离开太子片刻。故友重逢倒是个好题目。”
我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指着柳思曼道:“柳思曼,你绑架我的哥哥,又利用我杀沈瑶的丈夫,你,你,……”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恨不能夺过她的长剑向她刺去,可又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当下真是无可如何,心痛难当,只好恨自己无能。想自己跑到古代来找宋明,他的影子还没见着,便作了别人的杀人工具。
柳思曼却仍然淡淡的,道:“丈夫?你问问沈瑶,他的这个丈夫是不是早该死了?”
沈瑶此时已走塌前,呆呆地看着太子的尸身,眼里的神情却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冷淡,喃喃说道:“是呀,他该死,他既不是一个好太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可不是好太子也是太子,不是好丈夫也是丈夫。没有了太子,这皇宫里朝廷里又将是一片倾轧混乱,不过这个我不关心。这不关我的事。我关心的是,我成为了一个没有了太子的太子妃。你的公主殿下叫你不要伤害我,是吗?可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是俎上鱼肉了。”
沈瑶恨恨地说完,回头看着我,道:“宋念,想不到你我分别十年后重逢,竟是这样的情景。”说完,她颓然地坐到塌上,再不看一眼太子。
我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万般疼痛,走到她的跟前,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此时,我横下一条心,不能如此叫柳思曼志得意满,总归要叫她付出代价,但她是武功高强之人,手里又有武器,我一定不是对手,最多只能趁她不防伤她一下,泄愤而已。心里想着,回头却看范云庭,见他早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瘫坐在地上,晚娟挡在他眼前,不让他看见血腥的情景。我心想:“这位贵公子看来多半靠不上的。”便对柳思曼道:“咱们两个外头说话。”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得向外头走去。
柳思曼不知我葫芦里卖什么药,便跟了出来。原来我想起了方才从外面走进来时,看见在一个角落里立着的那把钺。我想,那是我目前唯一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了。我知道这里面有很多不确切的因素,比如我只是看了一眼,凭看过去的感觉以及我对礼器一点模糊的印象,觉得那应该是金属的。可也有可能它只是被做得寒光闪闪,其实是其它的材质,轻得根本不能用作武器;也可能它的确是金属做的,而且那样长大,会重得我根本拿不动它;我也知道,以柳思曼的武功,我根本无法用这个东西制服她。可现在要是什么事都不做的话,我觉得自己窝囊,觉得对不起沈瑶。
我走到那把长钺旁边,稍停了一下,感到柳思曼已经走近我,在我的攻击范围内了,我便以我最快的速度拔起了长钺,长钺很重,我把它抱在怀里,猛然转身,向身后的柳思曼砸去。柳思曼完全没有堤防我这么一下,竟被重重的长钺打中了手臂,“咣当”一声巨响,钺摔在地上,柳思曼也应声摔倒,但随即她便在我的眼里化成了一道影子,待我再看清她时,她已站在我的面前,长剑如上次在小树林里一般,冷冷地指着我的咽喉。我看见柳思曼呲着牙,表情很有些痛苦,左臂蜷在胸前,心里竟有些安定,觉得自己还是值得的。
我嚷道:“柳思曼,你杀了我吧。”
这时,沈瑶、范云庭、晚娟听到动静,都跑过来看见这一幕,沈瑶道:“这可不是一个该死的人!”
柳思曼目光灼灼地瞪着我,时间似乎已过去了很久,她猛地收回了自己的剑,抚着自己被击中的手臂,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发出一声笑来,道:“我一身的武功,怎么会被你这么毫无道理的一下给打中了。传出去人家都要笑我。”
我道:“所以,你还是杀了我吧。”
柳思曼摇摇头,道:“杀不得。你不是要见你哥哥吗?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她要带我去见宋明?我心里掠过一阵复杂的感觉,不知是真还是假。这柳思曼武功高强,待那胖大汉子凶狠不留情,杀太子也是顷刻之间的事,但似乎又并非一味强凶霸道之人。她痛恨胖大汉子是因为那人恩将仇报,杀太子又处心积虑避开沈瑶,行动都不是毫无避讳之人,我打她那么一下,她反倒笑了出来,真不知那笑里是恶意还是性情?
想过这些,我心里突然又一转,道:“不能把沈瑶一个人扔在这里,和一个死人在一起。”
柳思曼道:“不要紧,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来很多人。”
沈瑶道:“你倒提醒了我,我要赶紧离开这里。”
柳思曼奇道:“离开这里,你到哪里去?”
沈瑶道:“天涯海角,随便哪里,我就是不要呆在这冷冰冰的皇宫。”
柳思曼冷笑道:“就你,出了这皇宫,不出两天,就会冻饿而死。”
沈瑶道:“那也强过死在这里。”沈瑶说完,看着我道,“你放心,我不怨你。我相信你不是故意来害我的。替我问候姑妈。我走了。”
沈瑶说完,竟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想去追她,却听见柳思曼冷冷地说:“我看不用,太子妃若是真打算走,那是追不回来的。就怕过不了两天,她自己就回来了。”柳思曼说到这里,对着沈瑶的背影高声说道:“外头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沈瑶听见柳思曼的话,略停了停,便接着走了。我追出去,叫道:“沈瑶……”却见她头也不回,孑然一身,十分坚定地走了,我心下一阵难过,又觉得追她也没有意义,只好停住了脚步。此时玉离宫里一片死寂,柳思曼杀死太子的那间屋子里的宫女都躲在里面不敢出来,外面的那些侍卫不知到哪里去了。天色已晚,在一片寂寞清冷之中,沈瑶径自一步步走进薄暮。
柳思曼跟出来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你哥哥,让你再来一次久别重逢。范公子一起去吧!你们既然是亲戚,多聚一会儿也是该的。”
范云庭被晚娟扶着,听完柳思曼的话,便看着我点点头,道:“你果然是……”
柳思曼不管我们两个,兀自道:“奇怪,怎么这半天了不见动静?宫里早该得到消息了。你们两个,还是早些跟我走吧!”
范云庭显是被吓坏了,路也走不动,我只得和晚娟两人一起扶着他,走出一段路后,他方轻轻推开我道:“不敢劳动公子。我自己走吧。”
晚娟兀自着急,道:“这么天晚了,公子还不回去,老太太、太太要急坏了,只怕晚娟要挨一顿好打。”
范云庭道:“晚娟,这位宋公子可是我们家的姑爷,今日好不容易遇见,我自然不能让他这么一个人来去。我和他一起办完他的事,还要请他和我们一起回家,你没见太太这些年想大姐想得一身的病!”
我心想,这位范公子倒是重情重义,为着这个,竟一直跟着我,可我却不知道此时该不该与他去见他家的“老太太”、“太太”,见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我道:“范公子,你还是回家吧!天都黑了,我的事却不知道要办到几时……”
范云庭道:“宋公子,我姐姐跟你去了那么多年,今日好不容易遇见你,岂有不叙叙便分手的道理!”
我道:“还不知道你家老太太、太太愿不愿意见我呢。”我一边说,一边想起云希和我与母亲走的那天,明府那空荡荡的大门。
范云庭道:“这些年过去了,老太太和太太常常后悔,觉得当年对姐姐太绝情,何况,现在我父亲并不在家。”
我不说话,心里道:原来我是要趁老丈人不在时偷偷去见丈母娘啊!
范云庭也有几分尴尬,也不说话了。我们三个便都不说话,跟着柳思曼出来。柳思曼找了一辆马车,让我们都坐上去,向着京城里去了。我在马车上想着沈瑶的事,心里只不明白她既是太子妃,何以生活那样狼狈,不是说这玉离宫花了无数的银子,就是专为太子修建的吗?为什么里面却那样破败?我又想起了十年前与母亲去见皇后时,在皇后的宫里见到那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子,一脸蜡黄的颜色,难道他就是沈瑶的丈夫,却在今日死于非命?
柳思曼一路也不说话,只用手抚着受伤的左臂,有时拿眼睛看看我,眼里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笑意。我心道:这个女侠倒是奇怪,如何挨了那么一下还冲我笑?
就这样一路直到皇城,我们才下了马车。柳思曼有一块似是通行证的牌子,向皇城门口的卫士出示后,便带着我们进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进入皇城,眼前的一切却是那样的陌生。想来真是古怪,这诺大的一座城池,里面只住着皇帝一家人,而那一家人,躲在这城池的那个角落呢?为什么这里和玉离宫一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柳思曼也觉得很奇怪,这皇城里往日一定不是这样冷清,今日的冷清似乎在警告着某种异样和危险。
柳思曼带着我们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一座楼阁前,此时天色已晚,我看不见楼阁上的匾额题着什么字,只跟着柳思曼进去,却见里面还是没有人,柳思曼发起脾气来,大叫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贵妇人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进来了。那贵妇脸色慌张,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一见柳思曼便道:“思曼,你上哪里去了,怎么这会儿才来!”
我细看那贵妇,竟是赵子州,可我还未说话,赵子州已看见我,皱眉头道:“你来了!”
柳思曼不容我说话,道:“公主殿下,太子我已经解决了!”
赵子州听了,还是皱着眉头,道:“怪道!今日宫里出大事了!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