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刚回到古代,就见证了两起政治谋杀案。这倒是奇遇。而这会儿另一个谋杀案见证人,我的小舅子范云庭,早已是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了。对于他来说,没有目击到的皇帝的死,比他亲眼目睹的太子的死对他冲击力要大得多。关键并不在于他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其实没人真正在乎他对皇帝的感情——但他必须表现出大家认为他应该表现出的情感。其实,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一个人要在古代世界混,必须得有些演艺的天分才行,否则,冷不丁地遇上皇帝驾崩这样的事,真真叫人为难死了——那简直就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即兴小品表演,题目就叫“如丧考妣”!表演合格还罢了,否则将来一定会有人拿你这会儿的不够“如丧考妣”做足文章!甚至于过分的“如丧考妣”都有可能为自己埋下祸根。
所以,我便发现,范云庭脸上出现了一阵困惑,他有些局促,似乎想哭,又哭不出来,而晚娟急坏了,他使劲地拽着明二爷的衣角,嘴里悄悄地说着什么,她的紧张却让她的小主人更紧张了,更加彷徨不知所措。我听见晚娟嘴里含含糊糊说的是:“哭呀!磕头呀!”我便悄悄向范云庭耳边说道:“晕倒!”话音未落,范云庭已一骨碌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胖乎乎的脸上泛出一阵红晕,那样子不象晕倒,倒像是睡着了。晚娟看见她如此,举着手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范云庭身上,哭道:“二爷呀,您这是,您这是,哇!……”
我心道:“这主子奴才两个倒真有意思!”便不管他们,且看赵子州。赵子州并不理会我,也不理会范云庭主仆二人,只自顾自的坐在榻上,从宫女手里接过一杯茶,听柳思曼讲刺太子之事。柳思曼在赵子州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讲着这一日的事情。两个人自顾自说话,就当我不存在。我便从一边拽过一张椅子,一径摆在赵子州和柳思曼中间,坐下说道:“公主殿下,柳女侠!在下不远万里,原为寻兄而来,二位既知在下兄长下落,望能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赵子州冷冷道:“宋公子说不远万里,有些过了吧,并没那么远。不过短短路程,公子何必这样着急。”
我道:“那就不远万时!其实我也不是最急的,公主殿下生怕嫁不出去,给自己拐个女婿回来,才叫急呢。”
赵子州变色道:“你这样无礼,我偏不告诉你宋明的下落!”
我道:“我哥哥一定在这里,我看见他的画了。”我一边说,一边看看摆在一个角落的书案,书案上放着一幅画,似乎是幅仕女图,并看不太清楚,我想有画便该有宋明。
果然赵子州也看了看书案,沉吟道:“你看见他的画又怎样,他不会回去的。”
我道:“他回不回去,你说了不算。我要见他。”
赵子州瞪着我,还未说话,却有人在我身后说道:“这是哪里来的人,为什么躺在这里?”
我一听高兴坏了,恰是宋明的声音,忙转过身来,见宋明一身贵公子打扮,正低头打量范云庭,范云庭晕乎乎的要从地上爬起来,却才撑起一点,见宋明一身黄裳,又倒下去了,晚娟只得哭,道:“二爷,您怎么啦?”
宋明不解道:“他怎么了?”
赵子州道:“他听说父皇驾崩,便晕过去了。”
宋明“哦”了一声,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那是难过的。”
赵子州又道:“你看谁来了?”
宋明抬头正看见了我,登时喜不自禁,道:“宋念,你怎么来了!”
我道:“宋明,你,我——我饿了!”一见到宋明,我的第一个感觉竟是饥肠辘辘,才想起这一天从出了旅店,竟还没有进食,只是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还没有感到饥饿,这会儿见宋明站在面前,——他和一个月前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留长了头发,着了古装——我便登时饿了。
宋明大笑,抓住我的手,道:“我让他们给你拿吃的来!”说完便对旁边的宫女道:“快去吩咐做些夜宵来!”我道:“三份,这位范公子和晚娟姑娘也没吃东西。”宋明点点头,又拉着我的手到书案,指着书案上的画道:“你看怎样?”
我细看了看,见那仕女立于桃树之下,似有所怨,心里突然难过起来,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因想起沈瑶。宋明怪道:“你怎么啦?”
我忙掩饰,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你一个人在这里逍遥自在。家里为你不见了,韩阿姨也病了,大哥去找你,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宋明道:“谁说我不回去!妈妈病了,大哥也失踪了?那我这就回去!”说着,拉着我边往外走,赵子州忙迎上来,道:“宋明,你上哪里去?”
宋明道:“家里出事了,我要赶紧回去。”
赵子州道:“这时你万万不可走。”
宋明道:“为什么?”
赵子州道:“我平常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宋明道:“我说过了,那些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你实在喜欢,另找一个人来顶替我吧!”
赵子州道:“我到哪里找人来顶替你!你是皇子,国家有变,你怎么能一走了之?”
我道:“是了,宋明,你父亲不是死了吗?”我故意重重的说了“你父亲”三个字。
宋明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是错投了路径,跑到这个地方来,我的心可没有错投路径,我知道谁是我的父亲!”
赵子州道:“宋明,你只知父皇驾崩,你还不知道太子已死。此时你就是想走,你也走不出去!现在天下逐鹿,逐的便是你灵公子!”
我道:“太子不是你指使柳思曼杀的吗?”
赵子州道:“宋公子,这件事其中委委曲曲,自有缘由,我一时说不清楚,只是事情紧急,我要跟灵公子说些话,其中有这位范公子的事——所以柳思曼将他带到这里来。范公子,不必装了,快起来吧。”
范云庭听说,有些狼狈地慢慢从地上起来,对宋明道:“范云庭拜见灵公子。”说着便拜下去。宋明看着他,颇有兴趣的说道:“哦,你就是那位明二爷,我看过你写的字,比我写的好。”
我见宋明兴致勃勃地说起字来,就好像忘记了家里有事,赵子州又虎视眈眈的要留下他,忙说道:“二哥呀,你说要跟我回去的。”
赵子州道:“你们都别说废话了!”
范云庭忙道:“拜见公主殿下……”
赵子州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都随我进来。”又对宫女们道,“你们都下去吧!”说着一转身进了里间。柳思曼跟上来,用眼神驱逐我们跟进去。我只得与宋明、范云庭一起进到里间,晚娟倒是知趣,并没有跟进来。
原来里间是卧室,虽然气派,倒与皇太子的卧室差不多,我见那帘幔里面掩映着一个大床,陡然觉得似乎皇太子还躺在上面,鲜血流了满地,不禁一阵恶心目眩,便倒下去,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扶住我,将我放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道:“我看他是饿了,先给他吃点东西吧!”过一会儿便递了一碗莲子羹来,我也不及看是谁拿过来的,就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抬起头来,才见一直站我面前的是柳思曼。她见我好些,便道:“公主殿下,你快说吧!”
赵子州道:“如今情形是这样的。圣上久病,皇后陛下大权独揽,最近她任命了一位新的宰相,这位宰相冯大人颇有手段,自掌相印之后,便在朝中排斥异己,搞得怨声载道。这还罢了,只因太子妃的父亲不愿与他合流,他竟将沈大人流放至边地,又要废太子妃。谁知太子依念太子妃,离了这位沈妃便要生病,故冯齐便离间皇后与太子,将太子夫妇搬出皇宫。因太子懦弱多病,皇后陛下也怕冯齐过于权重,悄悄命我找回宋明。如今我实话告诉你们,命柳思曼杀太子的,不是我,是皇后陛下。”
我道:“这不可能,虎毒不食子。”
赵子州道:“皇后陛下可是女中豪杰。”她说这话时脸上表情冷冷的,我一时听不出来她说这话是在夸皇后呢,还是心存讽刺。只听见她继续说:“圣上久病,本来虚弱不堪,听说太子死了,便也驾崩了。”
我道:“太子刚死,如何圣上就知道了?”
赵子州皱着眉头瞪我一眼,似乎怪我总是插话,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说道:“宋明回来的时候,皇后已经禀明圣上,但圣上只命宫里呼作‘灵公子’,却不做册封。圣上一心是要传位给太子的。冯齐心里可是忌惮宋明得很,只是因为他不管朝堂政治,整天只管作画,冯齐才没来害他。”
宋明道:“他如何知道我只管作画?”
赵子州道:“他不知派了多少探子来打探,你几时注意了?他见你也是个贪玩不管事的,所以才放过你。皇后也因此放了心。皇后是拿得起大主意的人,太子殿下虽是皇后亲生,可太子身边有沈妃,那可是和皇后、冯齐不共戴天的仇人,加上太子体弱多病,活不了多久的,所以,皇后终于决定,杀太子,以灵公子取而代之。我能做的,只是嘱咐柳思曼,不要伤了沈妃。我虽不喜欢她,可一来她是无辜之人,再说,她与宋念有些渊源。”
我点头道:“那是我表姐。谢了,你还想到我。”
赵子州道:“毕竟你和宋明是兄弟。若伤了你的心,我怕宋明怪我。”赵子州说到这里,看了看宋明,宋明不说话,也只看着赵子州。
我道:“可宋明在这里,我在几百年后,你何必要为我着想呢!”
赵子州道:“我知道你们会来找他。”
我道:“那现在怎么样呢?”
赵子州道:“现在,皇后已经决定密不发丧。第一步是矫诏封灵公子为太子,然后才发丧,灵公子继位。那时,灵公子做傀儡,皇后陛下与冯大人大权在握。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圣上不曾册封灵公子,也就不曾承认灵公子的身份,若有人指认灵公子假冒皇子,”赵子州说到这里,眼神便直直地瞪着宋明,道,“灵公子,那时,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宋明不说话,嘴张的大大的,好像在听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完全不知该发表什么意见。我道:“皇后没有把握吗?”
赵子州道:“朝廷中有反对皇后的势力。比如沈妃的父亲。再比如范公子的父亲。范公子的哥哥范云霜随父亲在边疆御敌,皇后很可能挟持明二爷,以使范将军就范。”
范云庭发出一声惊叹。他语气颤抖,却也很坚决地说道:“我不会让你们拿我挟持我父亲的。”
我道:“你们现在究竟要怎样?”
赵子州道:“册封之事,皇后会一手操持。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保护宋明,他不可随意离开明绪阁,但一旦情况有变,也只有冒险出去,由万树园回到你们的时代。但那非常危险。明二爷,你那位哥哥可是个狂热的人物。他人不在京城,却在京城培植了很大的势力,他的矛头,直指皇后,直指灵公子!”
范云庭道:“我并不知道我哥哥的事。”
赵子州道:“我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保护范公子。我可并不愿意得罪你的父亲。你从今天起,留在明绪阁,不可离开。”
我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哪头的?”
赵子州道:“我是我自己一头的。”赵子州说这句话时,有些喃喃自语的神态,竟似乎出了一回神,不知想起了什么,但立即又省悟过来,道,“柳思曼,你要赶紧去刺探,现在外面怎样了?”
柳思曼道:“我立刻去。”说完,柳思曼便转身出去了。
赵子州看柳思曼背影离去,又道:“宋明,我安排了人保护你的安全,你一定要呆在明绪阁,也不可离开身边的卫士。他们都是死士,会拿他们的命换你的命。宋念不必隐瞒身份,你只管呆在宋明身边。至于范云庭,你只好委屈了,从今天起,你便是明绪阁里的一名公公,叫……叫小石子?算了,叫石头吧。”赵子州匆匆忙忙给范云庭取了名字,并不耽搁,也转身出去了,她刚消失在门口,几名仗剑的卫士便冲了进来,也不说话,只直直地站在我们身边,令我和宋明、范云庭面面相觑。
晚娟见门开了,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却不敢进来。范云庭看着她,喃喃地说道:“晚娟,我们回不了家了。”
接着,范云庭不说话了。宋明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一时屋里一片沉寂。窗外的月亮一片精华,洒向大地,照着这座楼阁外那块我进来时并没有看清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字:明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