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宋明、范云庭藏在明绪阁内,均是忐忑不安,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长夜绵绵,窗外一轮清冷的月若无其事地照着,倒叫我越发地着急上火,见宋明和范云庭各怀心事,都不说话,便忍不住说起宋明来:“你就知道玩儿!现在好了,卷到这样宫廷事故里来,不仅家回不了,只怕命也保不住!”
宋明没好气地道:“我又没有叫你来找我!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承担罢了,没有想要连累你们!”
我气道:“你上哪儿去了,关我屁事!我是看着父母急成那样,不然谁乐意找你!父母养你这么大,没得你半点好处,尽操心了!”
宋明听了,并不相让,道:“难道父母得了你的好处了?”
这一回我还没有说话,范云庭却道:“你们两兄弟何苦来!只管拌嘴,于事无益。不如安静些,待天亮罢!”
他这样一说,我和宋明倒没话了。我只得再看外面天上,清冷的月亮还是那样照着,倒如这范云庭一般,先前看他还多有胆怯害怕之像,现在却平静如水了。我们几个人连同晚娟在内,都不说话了,渐渐地倒有了困意,一个个撑不住,都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却突然间一阵喧闹,我们几个都醒过来,见是柳思曼闯了进来,道:“都快走吧!”
那些卫士们便都拔剑出鞘,把我们几个围住,挟持着向明绪阁外拥去。我们都不知发生什么事情,身不由己地被带出去,只听见晚娟在叫喊:“把我也带走吧!我要和明二爷在一处的!”
明绪阁外已有了几匹高头大马,我不知是怎样被架在马上了,那些军士也纷纷翻身上马,有人叫一声:“抓紧马缰!”那马奋勇地奔跑起来,我几乎来不及抓住马缰,好容易才没有从马上掉下来,只见面前的一切都跳跃起来,四处都是灰尘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听见耳边有厮杀之声,仿佛是跟随了身边这几骑冲过了千军万马。
我自己只管弓着身子,抓紧马缰,并不知道这马跑了多久,跑到哪里。待这马渐渐停下来,周围一片马嘶声与叫“吁——”的声音。我抬起头来,见我们已到了一片开阔平地,身边那些军士们闹闹嚷嚷的,却都不再前进,唯有柳思曼一马当先,冲到了前面,而在她的前方,赫然间竟有一支旌旗飘扬的军队阻拦,正中的大旗上写着一个“明”字,为首一人手持一柄长剑,巍然不动,细看其面貌,不仅让人心惊胆战:竟是一张兽面!
那兽面将军满脸长满长毛,连五官也看不清楚,唯有眼睛处有两道冷冷的寒光射出,看得人愈加心惊胆战。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穿着一身铁甲,闪着黑光,右手下垂,不经意地握着一柄硕大的剑。
我十分害怕,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怪物,将要做些什么。我不禁回头向后望去,似乎想要寻找一条往回走的路,后面却并没有退路。那些和柳思曼一起来的战士们,虽然也被那兽面将军吓住了,但他们都紧紧地将我们几个围在中间,不留一丝缝隙给我们。宋明的眼神空洞着,躲闪着不敢看那兽面人,而我此时才看见,范云庭与晚娟同乘一匹马,且晚娟倒似乎并不怕,她护着小主人,警惕地看着那兽面人,似乎随时准备与之决战。
柳思曼与手下的军士们经过最先的害怕,渐渐回复了镇定,柳思曼大喝一声,叫道:“哪里来的怪物!不得挡道!”柳思曼手里挥舞着宝剑,只是那把宝剑与兽面手里的宝剑一比,实在小巫见大巫。兽面将军见她冲过来,眼光冷冷的,一动不动,只待柳思曼冲到面前,将手中巨大的剑一举,硬生生地将柳思曼的剑一挡,只听“当”的一声,柳思曼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仰去,险些跌下马来,她慌忙揽住马缰,将马拉转过来,回头再看时,见那兽面将军仍然一动不动地立在马上,自己手里的长剑却早已断成几截。柳思曼愤愤将手里的断剑一扔,喊道:“那怪物!谁让你在这里,竟敢挡灵公子的道!”
怪物不则声,他身后却有一名女子缓缓策马走出,道:“留下灵公子!”
柳思曼道:“我柳思曼今天便是死在马前,也决不会把灵公子留在这里!还有这些卫兵俱是死士。你们便可以试一试如何留下灵公子!”柳思曼虽然刚一交锋显示吃了亏,但并不示出弱来,说话中气十足。唯有右手微微颤抖,似乎刚才那一振时受了伤。
怪物身后的那女子低头轻叹一口气,看一眼那怪物,道:“你看这可怎么办?”
那怪物一动不动,却似乎垂下了眼帘,收回了眼里的寒光。那女子道:“柳思曼,我知道你忠心护主,可今日灵公子一定要留下。这是范将军的意思。”
范云庭大叫道:“我父亲在哪里?”
柳思曼冷冷道:“范将军怎么会和这样的怪物在一处!骗谁呢!”
那女子道:“柳女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法子。你可以和你的死士们一起上来,过得了云将军手里的冰影石剑,你们便带上灵公子,爱去哪里去哪里。”
柳思曼自知无论如何都打不赢那个怪物,心想,难道今日便为公主死在这里了!可即使自己身死,也不能帮助灵公子回家了。想到这里,她叹一口气,回头对那些战士道:“今日你们看见了,竟遇到这样一个怪物!柳思曼只有一死报主了!可你们不必枉送性命。这位宋念公子与这里的事情也不相干,你们带他走吧!”
那些战士却一起叫嚷起来,都道此时决不离开,愿与柳思曼一同战死。我心想:古代的人难道都要傻一些?他们傻不要紧,我可怎么办?难道自己从这战场溜走?还没想清楚,听见宋明对我说:“二哥,你赶紧走吧!赶紧回家!我不知道他们要我做什么?”
我道:“算了,我本来也是来找你的。柳思曼说的对,我和你们的事情不相干,他们不会把我怎样!我不走。”
说到这里,我忽然见那兽面人手里一动,微微抬起了手里那把剑,眼睛里的寒光缓缓地射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柳思曼却忽然间飞身而起,一脚将晚娟踢下马去,自己骑到了范云庭的身后,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剑,横在范云庭的喉间,道:“请范将军出来说话!”
兽面人看着柳思曼,策马一动,缓缓走过来。柳思曼道:“你不要过来!”那兽面人似未听见,只管策马走来。柳思曼倒不知所措起来,手里的短剑一抖,范云庭叫一声,鲜血便流了下来。兽面人不为所动,仍然走过来。柳思曼见他打着范盛宗的旗号,却不以范云庭为意,便把范云庭往马下一推,伸出手来,竟一把将宋明抓到自己马上,回身催马便跑,那些战士也断后随去,竟无人管我和躺在地上的范云庭与晚娟。
那兽面人却并不追赶,竟走到我的身边,细细将我看住。我心里胆怯,见那兽面人满脸满手长毛,可怕又恶心,只得将眼光移开,却听见那兽面人长啸了一声,忽然催马,便向柳思曼逃走的方向去了。过来一些人,扶起范云庭与晚娟,又来牵我的马,将我们几个径自带走了。
我骑在马上,心里忐忑不安,只见一帮人拥着我们几个,先前那兽面将军旁边的女子前走在前面。那女子走着,回头看我一眼,一笑,神态颇温婉秀丽,分明是我在哪里见过的。
——几年前在医院的走廊上,那个叫邓悦的女孩从大哥身边擦肩而过时,不也是这样的神情么?
“邓悦!”
我大叫一声。邓悦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看,却并不说话,眉宇间仿佛有了阴云。
邓悦带着我们这一帮人,缓缓走到了一处依山傍水开阔之处,见这里旌旗猎猎,兵营坐坐,竟是驻扎了一支小小的军队。邓悦带着我和范云庭、晚娟进了正中那座最大的营帐,里面端坐着一位将军,手里拿着一卷书,正看得专注。范云庭早叫了起来:“父亲,父亲大人!”叫着,已是跪了下去,晚娟也跟着跪下。
其实我也已猜到这位将军便是我的岳父,却并不想跪下,只做了个揖,道:“见过范将军!”
范盛宗冷冷地看着我,道:“宋念,你将我女儿拐走那么些年,回来就这么见岳父吗?”
我道:“我并不想回来。这里的事情太复杂了。皇上驾崩,范将军——岳父大人,您从北疆赶回来,又要绑架灵公子,不知道有什么企图。其实,我回来也只是为了找回灵公子。我父母很为他担心。他本人也并不适合这里的空气。他是个非常单纯的人。让他走吧!”
范盛宗道:“绑架,你说我绑架皇位的继承人。这样的罪名我范盛宗怎么担得起!圣上驾崩,皇太子薨逝,总要有人继位,谁是最合适的人呢?你知道,皇后陛下是大权独揽的,朝臣里有许多人要迎立外藩,迎立外藩意味着这些大臣将在新朝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闹不好便是天下大乱。所以,灵公子尽早临朝继位,方可稳定天下。”
我道:“这没有道理!他做不了皇帝,他根本不懂政治,也对政治不感兴趣!”
范盛宗道:“不相干,他只要继位就行!”
我道:“范将军!你不过和那些想拥立外藩的大臣一样,想要自己拥立一个皇帝,以便在新朝位极人臣!不过你比他们聪明,你要拥立的人就在京城!你和那些人没有两样!他们扰乱天下,你也扰乱天下!你要拿你的私心害死我的哥哥!”
范盛宗道:“我若在乎你这些话,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了!麻烦宋公子离开这里,我要和我的儿子说两句话。”
我转身离开了大帐。我也急着想去找到邓悦,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可知道大哥的消息?我四处张望,正找不到邓悦,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却见那兽面将军大踏步地走过来,身后乱糟糟的跟着一群人,里面挟持着宋明!宋明跌跌撞撞地走着,满脸惊慌和害怕,我叫一声“宋明”,正想跑过去,却见那兽面人瞪了我一眼,我不敢上前,只好看着他们挟持宋明进了范盛宗的大帐。
待他们闹哄哄地进了大帐,我看见空地里独自立着邓悦。我叫一声:“邓悦!”
邓悦这一次并不回避,看着我微微一笑,我跑过去问她:“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见过我大哥没有?”
邓悦摇摇头。我又问她:“你为什么会在范盛宗这里?范盛宗到底要做什么?那个怪物是什么东西?”
邓悦道:“你哪里来这么多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我尽量帮你,让他们送你回去。”邓悦说完,转身走了。
我怅然无措。
不一会儿,我见一群军士拥着宋明进了一座帐篷,我也跟随进去,见宋明一脸茫然地坐在那里,脸色苍白。我问他:“你怎么了?”
宋明看我一眼,拉着我的手,语气颤抖地说:“我看见,看见那个怪物杀人,一剑砍死一个!一把抓住一个人,一扔,就把那个人扔到老远的地方摔死了!”他的语气里面满是害怕以及忧伤。
我道:“那柳思曼呢?”
宋明摇头道:“柳思曼走了。那个怪物杀了所有的人,单把她放走了!”
宋明说道:“我要回家!”
宋明问道:“赵子州呢?”
可我有什么办法?外面是范盛宗的士兵。他们就算放我走,也不会放宋明走。宋明已经在莫名其妙之间,成了所有人的筹码。我突然意识到宋明最好还是呆在范盛宗的保护之下,否则,他会变成砧板上的一块肥肉,被所有高举的刀剁成肉泥。我呢?我反而变得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关系……
范盛宗在这片山下建起的小小的兵营一整天都处于一种繁忙之中,外面的士兵们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他们的佩剑不断地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十分悦耳。又有马嘶声与马蹄声不断传来。我感觉这个兵营里正谋划着非常重大的事情,我知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白天。
“啊……!”
一声声惨叫忽然刺破了低垂的夜幕。把我和宋明都吓了一跳,我们跑到帐篷门口想看个究竟,却被几个士兵挡住了,只好转身回去,又听见邓悦说道:“你们来吧!”
邓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的帐篷外,他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帐篷,帐篷里面一个铁笼,正锁着那兽面将军。怪物此刻脱下铠甲,露出浑身的长毛,他的那柄长剑放在铁笼之外。
兽面将军似乎十分痛苦,一面惨叫,一面狂乱地撞击着铁笼,时而又似乎忍着痛苦,用哀求的眼光注视邓悦。时而他的眼光掠过我和宋明的脸,一种悲哀的眼神淡淡地融化进空气,空气瞬间却又被他的嚎叫震颤……
邓悦走出帐篷,站在一片洁净的月光下。她说道:“云将军在深夜时,须得沐浴月华,否则便头痛欲裂。”
宋明道:“那为什么还将他锁在帐篷里面?”
邓悦道:“这月光如此之美……他不仅会治愈云将军的头疼,也会让云将军想起许多事儿。那些事儿,不想起也罢。”
我们听不懂邓悦说的话,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只是觉得事情诡异可怕,便忙走了,只留下邓悦孤独地站在月光之中,陪伴云将军可怕的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