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我为良医

　　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建安十三年。七月。空气中澎湃着汩汩热浪，贪婪的海棠独享着墙角的那一缕阴凉，无声无息间便开到如火如荼。这夜，夏蝉烦乱，啼鸣不休。曹操在寝殿中来回踱着步，似有无限心事。我在灯下细细打量，也不免燃起无限感慨。时光荏苒，眨眼间光阴数载，岁月枯了容颜，却繁荣了心田。两鬓的每一根白发都见证着他南征北战运筹帷幄的峥嵘岁月。只是。今夜。当我从他口中得知明日他就要发兵荆襄之时，我还是起了莫名的心慌。
“当真要举重兵讨伐荆襄之地，置刘备和孙权于死地吗？”我缓缓向前，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不假。”他徐徐转身，眼神中也有异样的不安闪烁。
“你想过没有……”我小心翼翼的抬起眼，对后世的知晓愈发放大了我内心的恐惧，“若是将刘备逼到绝路，他与孙权结成联盟，那岂不是会让我军陷入被动？”
“你说的不无道理。”曹操捋着短须轻叹道，随即抬眼看着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即便是月圆之夜皎洁的光亮在大战前夕也犹如凌冽的冰霜映衬着我心中的忐忑。
“自董卓乱政以来，多少年了，天下狼烟四起，饿殍遍野，百姓盼着太平天下的那一刻盼了太久……”说罢他低下头来望向我，目光中竟有一缕难言的感伤，许久才继续道：“如今我已到了不惑之年，天知道我曹操还能活多久……”
我见他如此，刚想开口安慰，却见他转而又抖擞起来道：“但只要我曹孟德活着一天，就定要为这天下太平血战到底！”
我豁然一笑，走近身去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罢了，奸雄也好，英雄也罢，只要有这一颗赤诚之心就足矣。就算是“樯橹灰飞烟灭”的结局又如何，照样有“铜雀春深锁二乔”的美丽描述。
此刻，空气中除了闷热，还有一丝“大漠归雁”的熟悉味道，殊不知，这便是我最后一次嗅到它的气息。
……
不知为何，此次出征，我主动要求随行，同去的还有环儿和秦朗。浩浩荡荡几十万大军直奔荆襄之地，荆州牧刘表闻讯肝胆俱裂，一命呜呼，次子刘琮不战而降。刘备仓惶而逃，退向江陵之地。我本泰然视之，可当糜夫人的死讯传来之时，我还是没能忍住悲恸而泣。赵子龙孤身救起刘阿斗，却留下碧云永远的长眠在了战火之中。当初在彭城之时，是我促成了她与刘备的姻亲，我焉能不心痛，记忆中的那片梅海，再无往日的芬芳。
定定往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生离死别，是谁也逃不出的圆圆圈圈。
……
大军沿长江顺江陵一路东下追赶刘备，却终是在赤壁遇上了孙刘联军。两军对峙，久战不下。转眼间便到了深冬季节，长江之上寒风凌冽，白雪皑皑。更可怕的是伤寒在军士中开始蔓延，全军上下一片恐慌。正在此刻，秦朗也开始晕船晕的厉害，整日迷迷糊糊食欲不振，军中也有不少士兵有类似的情况。看着士气日渐低落，望着秦朗消瘦的脸庞，我自是心急如焚。此刻却宛若听闻了那一声宿命般的声响，终究还是有人建议将战船用锁链连在一起，这样便宛若平地，不再摇晃，听着这番建议，我哭笑不得，我想过前去阻止，可是看着秦朗枯槁的面容，我退缩了，我只想给他片刻的安稳，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历史从来都不含糊，该来的一切，你躲无可躲。当北风止，东风吹动旌旗之时，便是命里那场逃不开的劫数。寒风凌冽依旧，大雪却戛然而止，伴着道道火光扑面而来，厮杀哀嚎已然不绝于耳。几名内侍护着我和环儿还有秦朗向岸边撤退，我不忍睁眼看那早已泛红的江水，闭着眼细听风声呼呼而过，忽闻“嗖嗖”几声箭响，而后是利器穿破肉体的闷声，那一刻，没有疼痛，我睁开眼，看见的是环儿和秦朗惊恐的神情，我中箭了，后背一阵灼热。
“姐姐！”
“娘！”
我想开口说话，可咆哮的东风卷着火浪追赶而来，此刻我却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快走！”我拼尽全力喊出了声，已没有时间再去迟疑，就在我转身跳进长江的那一刻，天空中意外又飘起了几朵雪花，只是此刻我却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冰凉，恍惚中看着秦朗悲恸的面容，我忽然意识到这便是宿命的终点，戏志才早就已说过的那句预言——雪到尽头是“秦朗”，东风吹散英雄梦。赤壁，让曹操一统天下的梦想彻底灰飞烟灭，而尹婵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再一抬眼，最后一瞥看见的是火光箭影中曹操的面容，依旧如初见之时那般狼狈坚毅。
“婵儿！……”一声尖锐的呼喊划破耳际，我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之上，身旁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嘟嘟”声清晰入耳，手臂之上的静脉留置针处有隐隐痛感传来，玻璃的窗户，金属的床沿，一切，恍若隔世。这要我如何去相信在我内心澎湃汹涌过的那一世情仇爱恨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醒了，醒了！”护士欣喜的话音彻底将我拉回了现实，我看着眼前陆陆续续出现的亲人和朋友，依旧恍惚着，赤壁的那场烽火厮杀似乎还在身侧不曾熄灭，只是转眼已是千年之遥。
我无法开口说话，半闭着眼睛轻轻吐气轻轻呼气，听着耳旁亲人的声声劝慰，有的祝我早日康复，有的指责着那名将我推倒的患者，更有的甚至开始试图说服我不要再从医，因为这份职业的艰辛与风险。
我在听，我又不在听。因为我知道，最想听到的那个人的声音却再也不会在耳旁响起，他的“雄才大略”，他的“嬉笑怒骂”，他的“大家风范”，他的“小人嘴脸”，任我如何不舍，都再无一刻能碰触得到。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
夜来人静，我独自走在医院的花坛之中，月光倒映树影，晚风轻撩发梢，本是宁静的夜，可不远处的急诊室却在救护车此起彼伏的铃声中不得一刻安宁，那些奔走忙碌着的白色身影不知在黑夜的深处谱写了多少生命的故事，每一次的接诊，每一次的急救，都若这夜空中的星辰那般熠熠生辉。
接下来的几日，我陆陆续续查阅了一些有关于三国的资料，当我看见苏东坡的那句“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分香卖履，留恋妾妇”之时，我再也不能相信那只是个梦，因为“大漠归雁”的那抹芬芳正是蔓陀罗花开出的前世今生。
如果之前我还有一丝的犹豫，那么此刻我是如此的笃定，千年之前的你无论世人如何误解，从未一刻停止过努力，相比和你一起走过的那些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此刻的这点伤害又算的上什么呢。纵然你是千世万世的奸雄，可再多的历史尘埃也遮掩不住你如日月般濯濯光华。既是此生不再与你相伴，就让我用一颗和你一样的赤诚之心去践行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你为良相，我为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