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翻地覆,周秩只觉自己一路往下沉,身周温度越来越低,等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落到实地的时候,他已然被冻的没了知觉。
四周暗的可怕,周秩手掌撑地,勉强坐起来,心脏还在一抽一抽的疼,但还算在忍受范围内。
周秩咬破手指在另一只手背上画了个阵,亮光照亮了他身周一米,再往外浓重的黑暗密不透风的围着他。
周秩张嘴,呼出了一口白气,最严重的是周围温度实在太低,他的手脚冻的麻木。
这是哪?他被柳莺一口吞了?
周秩脑子里转过念头,活动手脚,勉强恢复点状态,然后蹲下拿晏安给他的糖画了一个寻踪阵,阵法光芒闪了一下,然后血液轨迹乱了。
不可窥探。
周秩“啧”了一声,摸到了冻的跟冰块一样的手机,他按了几下,发现现代科技扛不住这低温,死机了。
他揣着糖挑了个方向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
哪有赌狗天天输,周秩走到意识模糊的时候,他前方突兀的闪出了点光亮。
周秩狠咬舌尖,意识瞬间清醒。
他跌跌撞撞的跑起来,朝着那点光亮跑过去。
熟悉的雪色人影撞见他眼里,晏安撑着伞,拎着个青色灯笼站在院门口。
周秩还没来的及想这院门实在熟悉,他手背上的阵法闪了一下,然后暗了下去。
但周秩四周亮了,不是天光大亮,而是大雪过后的雪夜,四周一片银白。
他失温严重,本来就是靠一口气撑着跑,被细雪埋住的石块一绊,一头栽进雪地里,他实在没脑子想周围一切,也没力气爬起来,只朝着晏安的方向伸出了手。
下一刻,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被硬生生拽了起来。
青伞落到雪地上,带着熟悉气味的温暖狐裘裹住了他。
周秩只觉天旋地转,他被晏安一把抱了起来。
“是我。”
熟悉的声音安抚了他疲惫的精神,让他本就强撑的意识再度模糊,就此周秩嗅着熟悉的气味,在四周涌来的暖意里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另一处院子门口。
晏安拎着青色灯笼,风雪迷眼,红线织成伞替他挡住大雪。
身周温度很低,但还比不上黄泉,晏安状态尚可。
他一路追到祖地时,大阵未成,柳莺立在司南下,他能看见数不清的红线从司南上延伸到祖地中四大家族所有人身上。
目之所及,所有人被红线缠的一丝缝隙也无。
“千年前我被人所伤,才让你们有了可乘之机…”柳莺抬手,司南身上红线颤动,卷起祖地里的人。
晏安感受到了轻微的拉扯感,手指并拢作刀,想削断司南和他心相连的红线,失败了,他根本摸不到司南红线。
也正在此时,晏安手腕一热,一朵妖冶的曼珠沙华纹身浮现,司南红线从他身上脱落。
回到人世,晏安没再见到曼珠沙华,原来是在自己手腕处。
而柳莺脸上笑容收敛,“是他的手笔。”
他说着往后一倒,被破土而出的巨手一把抓住。
晏安被钻出阴影的九哭拦住。
天色暗沉,轰鸣雷声仿若在耳边乍响。
司南震动,它地下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青紫色闪电劈到司南身上。
晏安闭眼躲避这刺目光亮,再次睁眼时,一尊巨大的青铜色菩萨像矗立在原地,面容和柳莺十成十的相像,白玉司南在它手中也渺小的如指尖尘埃。
雷声大作,青紫色的粗壮闪电骤然劈下。
晏安只听见耳边响起一声长叹,浓重的黑雾从那尊巨大菩萨身上涌向四面八方。
他被黑雾裹挟进黑暗中,一路下沉,落到实地后没看见其他人,便择了个方向走。
而现在,晏安抬起眼,院门口十六七岁面容的周秩冲他招手,“小苑儿,终于回来了。”
晏安停住脚步,沉默的看着这个“周秩”飘到自己面前。
“周秩”拉住他手腕,被冻的一哆嗦,“你手怎么这么冰,屋里烧了炭盆,快进屋暖暖。”
晏安任由面前“周秩”拉着自己进屋。
推开门,暖意扑面而来,融化了他身上积雪。
“周秩”关上门,凑到他面前,“你不对劲…”
他笑容狡黠,“让我猜猜,是不是林老头又逼你成亲了。”
“周秩”给他披上大氅,“回头给林伯伯告状,让他管管他曾孙子,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他还不死心,回头把我们婚书拍他脸上…”
晏安被“周秩”按着坐下,还塞了一个汤婆子,他看院里布局还有屋里摆设,认出来了,这是周秩在林家,大长老给他安排的院子。
他耳边“周秩”仍在说些什么,晏安的思绪却飞到他刚见周秩时。
那时族里少主们被长老带着前往凉城,路途中发现诡域形成,大长老点名让他带一队人前去。
是一个土匪窝,一帮土匪被整整齐齐的挂在山寨里。
他们循着诡气找到藏在尸体里的域主。
不在诡域呆着的奇怪域主,族人们成阵封印域主的时候,一个懒散的族人一时不察,让域主从他那逃脱,进到诡域中。
晏安板着脸训斥他,心念一动,余光瞥见了一道身影,等他仔细看过去,又什么都没有。
入夜后,晏安仍旧对白天余光瞥见的身影留有顾虑,便拿上了小司南。
然后他看见了蹲在火堆旁的周秩,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青色衣袍,抱着一副半臂长的画,锅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不是活人,但也不是诡物,因为他心口魂火还在闪动。
诡物是没有魂火的。
周秩跟着域主离开,晏安跟在他身后,在域主要把他骗进诡域时,拉住了他的手腕,同时贴了一道封印符咒上去。
晏安还记得周秩错愕的表情,还有被域主强行扯进诡域时,他扔了画,毫不犹豫护住自己。
母亲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他好,任何亲近都是别有用心。
晏安第一个念头就是周秩是为了拉拢他,不让自己封印他才这样做,等封印了域主,他鬼使神差的没有说出周秩存在。
后来接触,他发现周秩天真纯质,对他亲近几乎算得上毫无所求,晏安在林家没见过这样的人。
一路到凉城,他发现周秩神色越来越落寞,猜测他的死因和三百年前凉城诡域现世有关。
他们进了诡域,见到了由执念而起的诡物,周秩说和他父母面容相似。
离家出走的孩子最后归家,仿佛一路的颠沛流离都是假的,看起来像是戏班子里的俗套故事。
周秩看见他母亲的时候,雀跃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晏安猜想诡物模仿的父母不对。
如他所料,周秩沉默的陪父母吃完饭,帮他母亲打完井水后,和母亲交流半点对不上记忆里的样子。
晏安怕周秩因为感情忽略不对,提了一句“执念”。
周秩认同了他的话,还开着两个诡物的玩笑。
但他在说到母亲不喜欢他,父亲对母亲的爱意时,声音哽咽,眼里的难过快要溢出来了。
鬼使神差的,晏安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自己的母亲。
也是在离开母亲后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哭。
也就是那一次后,晏安把周秩划成了自己人,认为自己该护着他。
但也是在凉城诡域里,他没能留住周秩,让他沉睡了六年之久。
彼时他十五岁,刚从大长老手里把装着周秩的画要回来。
过往他没和周秩说过,如今也不愿多回想。
那时他以为周秩苏醒后,只要能熬过大考,便是前路一片坦途,可多了柳莺这个变数。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周秩的?
黄泉风雪很冷,他靠着和周秩那点微末回忆一路走到最后,晏安在黄泉时想了很久,是烟雨中同撑青伞,夏日水榭雨打荷叶,晚秋廊下听风铃,寒冬大雪一盏灯火,四季皆有周秩时?
是大考里墓地月色里,如山鬼精怪蛊惑人心却一片赤忱的时候?
还是阔别已久失而复得后日益见长的执念,又或者,是经年成长中一遍遍回忆年少纯质无所求的周秩?
晏安被茶杯磕到桌上的声音惊醒,往事如烟,他回忆的那张脸正在眼前。
“叫了你好几声…”捧着白底青瓷杯的“周秩”言笑晏晏,“在想什么?”
晏安叹了口气,他不是这般感性的人,自从黄泉下归来后更是,红尘万般皆如雾里看花,也是最近对着周秩才能有上几分实感,能体会到微末感情。
这是柳莺的诡域,他清晰的认识到这点,所以他这点不对劲是因为诡域规则所致。
感情,晏安沾着茶水在桌面画着阵法,一边想,黄泉下不通人情的鬼魅也会被人情所困吗?
最后一笔落下,阵法金线交织,破开迷障,风雪再度扑了晏安一脸。
他的对面,半截温暖的屋子若隐若现。
不以血祭,阵法终归还是差一点。
自从入了这屋子,他那些灵力红线便半分也使不出来,只能靠着阵法破开。
晏安站起来,手腕灼痛,妖冶的曼珠沙华浮现。
红线从中爬出,为晏安挡去了大半风雪。
他面前的“周秩”和屋子已然消失。
大雪散去,黑暗再次降临。
远处仍有一盏微弱的灯火。
晏安沉默往前,朝着那不知真假的灯火。
离得近了,晏安听见了风铃声,眼熟的便利店映入眼帘。
是沂良的莺歌办事处。
宽肩窄腰的周秩倚着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另一只手上下抛着一个黑色打火机,他的面容成熟英俊,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冷漠的不近人情。
这是年近三十的周秩,不复他那些久远记忆里的年少天真。
回不去了,晏安停住脚步,和“周秩”对视,他一直压在心底的那点微末不安此刻冒出了头。
“林…”站直身的“周秩”神色冷漠,“差点忘了,你现在是晏安。”
他把烟送到唇边,点燃长吸了一口后,不咸不淡的问道:“你来做什么?我现在有发小,有好友,还有一个喜欢我的人,你为什么要来破坏我现在的生活?”
原来是这样,晏安弯眼笑了一下,他知道面前的周秩是怎么来的了。
年少的周秩是他无法忘却的感情羁绊,所以回忆是美好,让他留恋的。
长大后的周秩同他错过千年,他不曾参与这期间周秩的生活,周秩有了至交,有了爱他的其他人,不再是曾经所有人都看不见他时,只能依赖自己的周秩。
所以他心底会害怕,害怕周秩冷漠对他,害怕周秩不再爱他,他这一遭回来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这是另他不安的感情,是他想周秩只能看着他的阴暗想法具现。
晏安往便利店的方向走了几步,灯光笼罩住了他,紧紧跟随他的黑暗褪去。
“周秩”长腿一跨拦在晏安面前,眉眼间带着讥讽,指间夹着那根烟,“您是听不懂人话吗?林族长,大清早亡了,您再往里走,我可报警告您私闯民宅。”
真是不客气的话,晏安那些阴暗的情绪一下子散了。
他抬眼去看“周秩”,除了相貌,没找到其他熟悉感,便顺自己心意,握住了“周秩”手腕,按灭了那烟。
“你不是他。”
晏安话音落下,面前的“周秩”冷冷看了他半晌,然后和便利店一起消失了。
黑暗再次涌来。
这次远处没了灯火,腕间却有了拉扯感。
晏安低头看那纹身一样的曼珠沙华,若有所思,这是要把他引到哪去?
他又想起回来时,周秩父亲说的话,“一切终结之时,记得用那花!”
于是抬步朝着这花拉扯的方向而行。
黑暗中时空仿佛冻结,在晏安默数了第三十个一千时,远处突兀出现个人。
熟悉的人影半跪在地,是周秩。
晏安心头一跳,快步上前,周秩看见时他神色警惕,火红色鞭子擦过他甩到地上。
“晏安?”周秩惊疑不定,“你先别过来。”
晏安停住,眉眼弯弯,“是我。”
他哪知周秩都对这两字ptsd了。
时间回到周秩晕倒时。
周秩睡的不甚安稳,满脑子的噩梦。
被惊醒后,透过床幔瞧见“晏安”坐在轩窗边,就着微弱的烛火看书。
他刚撑起身轩窗边的“晏安”就有了动作,放下书拨开床幔,神色温柔,“是我,怎么和林逸出去一趟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和林逸出去?”周秩有点迟疑的问道:“柳莺呢?”
“晏安”笑意不变,“柳莺三年前就被封印了,你今天早上还和林逸约着去醉仙楼,喝多了吗,记不得我了?”
周秩:……
他瞧着笑意盈盈的“晏安”,角落炭盆里偶尔发出声响,瑞兽香炉香气缭绕,一切都是他心意中,封印柳莺后和晏安的生活。
周秩一把抓住了“晏安”的手,温热的手反握住他。
周秩却一下子松开了手,他脑子里还记得那个浑身冰凉的晏安。
眼前是假的。
他心念转动,辣条却软趴趴的缠着小臂,没动静。
周秩掀开厚重被子,在炭盆旁找到了自己的鞋,它被人妥帖的烘烤干了。
周秩喉口一哽,回头去看“晏安”。
“晏安”适时递来一杯热茶,语气温和包容,“有烦恼可以同我讲,你我之间无须隐瞒。”
周秩沉默的穿上鞋,绕过屏风打开门。
风雪扑了他一脸,院里有棵树,被雪裹得厚实。
廊下挂着一个眼熟的风铃,周秩认出来了,那是在林家那几年他做出来哄晏安的玩意。
四方院里的场景摆设和晏安院里的一模一样。
周秩狠掐了一把自己,疼痛让他确定眼前画面不是在做梦。
跟在他身后的“晏安”适时给他披上大氅,周秩侧头看他,神色复杂,“我为什么和你住一起?”
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晏安”抬手摸上他的额头,周秩没躲,听见眼前的人道:“你我写了婚书,合了庚贴,为什么不能住一起?”
婚书,周秩鼻尖一酸,他抬起头,瞧见大雪纷飞。
他便想起,那么个雪夜,晏安也是撑着青伞,不过不是等他归家,而是一个没说出口的道别。
“我要去找他。”
周秩没看身边的“晏安”,他扯开了大氅,往院外走。
“子规…”身后的人这样唤他,“外面风雪纷飞,你等风雪停了再走。”
周秩没回头,风雪灌进他单薄的衣物里,就出来这么片刻,他已经冻的浑身发抖,牙齿打颤。
“我是俗人…”周秩自嘲的笑了笑,声音发颤,“我怕我留下就不想走了,毕竟外面风雪太大了。”
身后没再有任何声音,周秩眼前一花,大雪和院子消失,浓重的黑暗再度涌来。
他手背上的阵法亮起,四周死寂一片,唯有远处还亮着一盏灯火。
那会是尽头吗?
周秩不知道,但还是裹紧了身上唯一一件衣服,朝着灯火的方向走。
这次很顺利,在他冻的意识不清的时候终于走到了灯火前。
熟悉的便利店矗立在黑暗中。
门口的灯光驱散了周围黑暗,熟悉的单薄人影立在便利店门口。
“晏安”神色平静,语气平淡,“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