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琤,号琴声,现在住在古代的一座大宅院里。我的名字是我那生活在现代的父亲给取的,为的是记念他与我母亲初逢时,母亲弹奏的那一支清曲。号却是我自己取的,那是很多年以后了,我衷心地向往“林下听松涛,石边抚古琴”的生涯而不可得时,为自己取的。
现在的我并不知道我会拥有这样的一个号,我现在过得还挺快活的。不是因为我的境遇好,而是因为,用我父亲后来的话说:我性格好,象他。这话前半截我同意,后半截却不同意,它透着许多父亲都有的,面对儿子,尤其是面对颇优秀的儿子时的沾沾自喜。其实我这随遇而安的性格来自我的母亲。
我住的那所大宅院,主人姓薛,我的母亲叫薛欣。我这么一说,你一定看出问题来了。一个姓薛的做了母亲的女人,是不应该带着她姓吴的儿子住在薛家的。我说我的境遇不好,也就在这儿。
其实我母亲曾是外公的掌上明珠,从小充作男儿抚养,十几岁时成为名动京城的才女,很多人对外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外公却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失踪,几年后又带着来历不明的我重新出现,外公才发现,面对一大堆幸灾乐祸的嘴脸,他竟无力保护自己的女儿。当人们兴奋和愤怒夹杂在一起的古怪情绪达到顶点时,母亲和我差点被沉潭。救了我们的是一道来自宫中的圣旨。没人知道皇上为什么会不允许大家惩罚这个不贞洁的女人。我只知道,这道圣旨不仅救了我们母子的命,他还使我能够在薛家生存下来,而且还肆意的挥洒我那天生乐观的性格,直到十一岁。
外公没有多久就忧郁而死。即使是外公的死也没能使母亲走出他和我住的那个破旧的小院子。母亲写了“废园”两个字贴在墙上。那是我最早认识的两个字,也是我最早体会到的一种愁绪。废园位于大宅院的西北角,一围土墙里,一座歪斜的房子。因为长久的没人使用和维护,已经破败不堪了。可土地里的养分不会因为人气的缺失而流走,母亲苦心地在废园里经营出一个小花园。土墙上流淌着蔷薇花,门前盛开着海棠,这些植物因了母亲的关怀而一概欣欣向荣,毫不落寞的装点着这个所有的人都努力躲避的园子。后来,我知道有一句诗形容这个园子真是太合适了: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原来都付与断壁残垣。
母亲把一张古琴放在窗前的琴桌上。每天,母亲都会在某个时候抚起琴来,让忧郁而舒缓的琴声从窗口流淌到废园的每一个角落。我听不懂母亲的琴声,也不太喜欢琴声里流出来的那种忧愁。可是,因为母亲每天都会抚琴,所以琴声就成了我的生活中一种自然而然的东西。当母亲叫我学琴时,我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好,而且很快就学会了。不过,我总想用着古琴弄出点快乐的声音,却因此一再被母亲训斥,又使我对古琴有了几分怨恨。
从很小的时候起,母亲就给我规定了严格的作息,每日亲自授课,除了学习抚琴,更重要的是读书识字。母亲是严厉的先生,而我是天资聪明却不甚好学的学生。童年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在春日晴和的日子,我在窗下咬着笔头发呆,为了不能出去玩却要完成母亲的功课而沮丧。有的时候甚至是一种愤怒,当薛福竟然在外边自在地玩耍时。
薛福是废园里唯一的仆人。不,其实他是我的玩伴和同学。母亲自从进了废园,就放弃了她原来拥有的所有特权,她料理她自己和我的一切事情,不要仆妇。她唯一的要求是要给我配置一个小厮,这样,薛福来到了废园。自然,和别的一切供应一样,好的也不会给我们,薛福并不是一个优质的仆人。首先,他长的不漂亮,黑不溜秋的;其次,他贪玩,贪玩到没眼色的地步,就好比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呢,他居然就先做完了他的功课,而且还跑到外头自顾自的玩儿,不顾我这个小主人还在受苦受难。这也就是在废园,我母亲护着他,还不许我拿他撒气,不然,甭管在其他哪一房里,就他这么做小厮,还不给打烂了!再有,他没有依靠,虽说他父亲是薛家的管家,也算是有脸面的奴才,可他亲娘死了,父亲娶了后妈,后妈拿他当眼中钉不说,自从后妈生了儿子,就连他父亲也不待见他了,没人疼没人爱的才会到这废园来。
这会儿,我狠狠地咬着笔头,越气越写不出母亲要的功课,而母亲就在我的身后,他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忍不住地唠叨起来:“唉,薛福这孩子,可惜生在奴才家里,不然,那里比你差呢!”和别的母亲不一样的是,母亲的唠叨一向适可而止,她摇摇头走开了。她每天要做许多事,连薛福的衣裳也是她洗的。我看得出,她真喜欢薛福,喜欢他上课时一声不吭地听着,做功课时一声不吭地写完,然后又一声不吭地跑去认认真真地玩泥巴。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这样沉默而有效率。我偏偏是一个一刻也不能闲着的小孩,这让母亲多少有些灰心。看出了母亲的灰心,令我恨恨地把薛福狠揍一顿,就象我的那些表兄弟对他们的小厮一样。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没有了。因为薛福一看见母亲出去,就跑回了屋里。他笑嘻嘻的看着我,摇摇手教我别出声,然后拿起笔,在纸上很快写出一篇文章来,扔给了我。我悄悄说:“我俩哪能写的一样!”薛福说:“和我的不一样。”我恨恨说:“你厉害!”
其实薛福帮我作弊不是一次两次了。背书他总比我先背完,该我背给母亲听时他就在母亲身后翻书给我看,写文章他也常一次写出两篇来,我俩一人一篇。虽说我恨他比我还讨母亲的欢心,可每次他帮我作弊也让我开心,因为功课做完了自然就可以玩了。
我把薛福写好的文章放在一边,赶紧抄写。抄到一半,薛福写的那张纸却被人拿了起来,我不耐烦地正要夺回,突然想起这废园除了薛福还能有谁呢,吓得我赶紧站起来回头一看,果然是母亲怒容满面地站在我身后。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压着怒火。
“我的草稿。”我一边说,一边恨薛福只知道玩,也不知道给我放风。
“你的草稿怎么是薛福的字儿!”母亲的怒火已经压不住了,她高声喊,“薛福进来!”
薛福听见声音也慌了神,赶紧跑进来,站在我身后,听母亲道:“你们两个好啊,串通起来,对付我!哼,倒真是难兄难弟了!好,好,你们都给我跪到外头去!”
我回头看看薛福,没法子,只好和他走到外头,跪在台阶下。母亲一人坐在屋里生气。看这光景,我和薛福的晚饭只怕没了。薛福回头看看屋里,见母亲不理会,就悄悄跟我说:“没关系,回头我到外边厨房给你找点吃的。”我说:“算了,别又让人看见了,来给妈告嘴。”薛福说:“不会了。”
正在这时,废园那破败的木头门吱呀响了一声,我想:“完蛋了,早不来,晚不来,这丫头怎么偏偏这时候来呢?”进来的果然是薛璟,我舅舅的女儿,也是唯一会来废园的薛家人。她比我大一岁,长着圆圆的脸,精灵闪亮的眼睛,一看见我们跪在那里,就埋下头去,手捂着嘴,没声音地笑。她故意不理我们,抿着嘴轻轻的走进屋去,对我母亲说:“姑妈,弟弟怎么又惹你生气了呢!”
母亲赶紧招呼薛璟,说道:“璟儿快来,唉,他们哪像你那么懂事,哪一天不惹我生气呢!”
薛璟说道:“我劝姑妈别生气了,琤弟弟哪里不好,前些日子他写的文章,连我父亲都夸奖呢!我父亲还说,昨日在朝上,皇上不知怎的就问起了琤弟弟,父亲呈上了琤弟弟的文章,皇上也说好文章呢!”
母亲半日不说话,缓缓道:“皇上问起琤儿吗?”
薛璟道:“是呀,姑妈让他起来吧,不冲别的,冲那篇文章也给姑妈挣了不少的脸,姑妈别再罚他了!”
母亲沉吟道:“那你叫他们起来吧。”
薛璟道:“谢谢姑妈。”说着出来,看着我们又捂着嘴儿笑了一回,才道:“你们起来吧。”
我一边起来,一边说:“你笑什么!”
薛璟笑道:“我好心帮你们说话,你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早知道,让你跪到明日。”
我说:“谁请你帮我说话呢,下一回你爹要是打你,我就告诉你爹你偷偷看大人不让看的书,让你爹打你痛些。”
薛璟一听不笑了,道:“你这个人好没意思,我看什么书,不和你相干。我和姑妈说话去。”说完转身进了屋。
薛福站起来,不理我们两个拌嘴,自己捡起一根竹竿随手舞起来。我看他舞得跟戏里面武生一般,那竹竿在他手上就如一把宝剑,竟有虎虎生风的感觉,便问他跟谁学的,他说道:“没跟谁学,上次去戏园子,看了一回唱戏,就自个儿舞着玩儿。”
我不能不承认薛福无论学什么都比我快,我心里有些不乐意,抢过薛福的竹竿,照着样子也舞起来,却听见薛璟在里面跟我母亲说皇上夸我的事儿。我心想:“皇上连我的文章都夸奖,若见了薛福的,不知会爱成什么样子呢,还好,没人会拿薛福的文章给他看。”
正想着,薛福对我说:“我那天回家去,听见我娘说,你娘想把薛大小姐许配给你呢。”
我一下把竹竿扔在地上,说:“薛大!我才不呢!”
薛福愣了一下,问道:“薛大?薛大是谁?”
我说道:“薛大小姐,薛大美人——我就是娶一只小狗,我也不娶她!”
薛福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娶。”我气呼呼地把竹竿一扔,自去看着墙边的蔷薇花发呆。
其实薛璟也算我的玩伴。她的父亲,也是我的二舅,是薛家唯一对我母亲还存一份亲情的人。他在各方面都像我的外公。包括对我母亲的关爱,还有对她女儿的疼爱。他让他的女儿常到废园来,来看望他自己已不便再见的妹妹,也和我玩耍。我母亲很喜欢她,她的才华出众,温文雅致很象当年的母亲。可我不爱和她玩儿,我不喜欢她总是那样抿着嘴儿,安安静静地笑,虽然她对我很好,我却觉得和她玩很无趣。我宁愿去捉弄他那些兄弟,往他们的椅子上悄悄放一条蛇,或是塞个蛤蟆在他们袖子里,把他们吓得哇哇大哭,若他们的母亲敢到废园来找我母亲的晦气,我就把废园变成一座堡垒,从土墙上向他们射箭或扔石块儿,不然就在废园的门口制作陷阱,总之吓得她们落荒而逃。当然,后来我知道,这些只会招致他们在背后用非常刻薄恶毒的话辱骂我的母亲,可是当时母亲却总不为这些骂我,她只是不说话,用带着点儿责备的眼光看着我。
现在想来,母亲除了在功课上特别严厉外,没为别的事训斥过我。他没让我和她一起过着窝囊沉默的生活,她允许我自在的成长,这使我在那种不正常的环境里,基本上长成一个正常的人。至于她是不是真想把薛璟许配给我,我也不知道,不过,很快发生的一件事就让这件事彻底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