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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皇宫

第一琴师 承凰飞 2024-10-17 16:51
  五月初三是我的十一岁生日,当日忽然从宫里传出圣旨,宣我入宫面见圣上。我到前院接了旨,回头看见薛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主子到奴才,脸上全都写着三个字:他也配!看见别人如此不爽实在是一件很爽的事。我如果再露点得意之色,小人得志之色,他们会更加不爽。我如果再露点蔑视之色,目空一切之色,他们会恨不得杀了我;我如果再露点需要巴结之色,他们会不会立刻崩溃?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成功地把这些“色”给露出来,我当然知道母亲是不希望我露这些“色”的,我在色与不色之间迎上了二舅温暖的眼光,终于露出了我这个年龄上比较正常的稚气可爱之色。
我与二舅走过薛家最大的那个花园,一边走,一边听二舅鼓励我见了皇上别慌,好好回答皇上的问话。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怕见皇上。薛家这个环境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让我自小没在心里建立真正的权威。除了母亲,我谁都不怕。在二舅没完没了的叮咛中,我突然看见一棵桃树下放了个绣墩,薛璟坐在那儿正学刺绣呢,脚边坐着一个丫环,在帮她理着线。两个人脚下的地上,满满地铺了一地的桃花花瓣。她抬头对我轻轻笑一笑,便又低头摆弄她的针。我淡淡地看了看她,就走开了。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薛璟如此的闲适,后来的薛璟,一如我的母亲,在心灵的废园里糟践自己的青春。
皇上的圣旨不是只见我一个,还有我的母亲。母亲看着我,神色却好像比原先更忧郁了。她慢条斯理地打扮我,打扮她自己。梳头的时候,她好几次突然地停下来,对着镜子发呆。我不明白母亲的心事,老缠着她问:“可以带薛福去吗?”母亲悠悠地叹口气,说道:“你与薛福告别吧,咱们要出远门了。”我惊呆了,离开薛家倒没什么,可薛福是我从小唯一的伙伴,我不能和他分开。我赌气地跑出去,靠着门框不说话,却看见薛福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堆泥,正捏着泥人玩呢。
母亲打扮好了,从屋里出来,对薛福说:“你又弄一手泥。快洗干净了,回家去吧,我托二老爷了,让他给你找个好的去处呢。”薛福站起来,不知所措的。我知道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对于我,整个薛家,乃至整个天地,都是自在的去处,对他,废园是唯一的自在之处。在这里,母亲把他当儿子般疼着,我呢,虽说在心里总想跟他摆点儿少爷的谱,可到底是把他当伙伴和同学的。可只要出了废园,他就如同薛家的一只猫儿、狗儿,谁会把他当回事儿呢!
薛福低头走过来,把他捏的几个泥人塞到我手里,不说话又走了。我看着那些泥人,发现那些泥人神情之间原来都是薛家的人们,这个是大老爷,哪个是大太太,一个个都拿着那种既嫌恶又没法子的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我当成垃圾扔到城外头的深潭里去,可又不能不承认我比薛家的任何一个子弟都强。可薛福呢?他们只知道薛福远远不是一个优秀的奴才。
带着将要离开薛福的沮丧,我和母亲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整整九年不曾走出废园,薛家的人大概已经忘了母亲长什么样了。即使偶尔想起母亲过去的如花似玉,他们也会觉得不幸的生活早把她变成一个老太婆了。当母亲盛装走出废园时,薛家几乎需要一个郎中来给所有的人扶上下巴。我呢,打扮得和一个贵公子没有什么两样,衣裳上的每一朵花都出自母亲精心的刺绣。这些花拥着我,使我从内到外的都象极了一个慵懒而颓废的公子哥儿。
我们走进皇城,在那些古怪的太监的引领下走向皇上所在的养心殿。据说这里是皇上的书房,可我走进去后觉得他不像个书房,倒像药房。架子上满满地对着各式各样的药罐子。帝国的统治者是个病人。再大几岁后我就会知道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使是后来我那可爱单纯的哥哥吴灵成为皇帝后,也很快的变成了一个病人。但现在我很惊讶。看见皇帝本人后更是惊讶得无以复加。当今圣上年号顺德,今年是顺德十七年,圣上十三岁即位。今年不过四十岁,却这样老态龙钟,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他似乎很艰难地才能抬起眼皮看见我,嗫嚅着说:“好,好,这孩子……写得好……文章。民不……患寡而……”我实在等不得圣上把我好容易写出的文章这样结结巴巴半天读不出来,忍不住地就接着读下去: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故民多愿杀富以济贫,天不患不均而患不公,故天多惩恶以扬善。为政也者,顺乎民而应乎天。顺乎民者,养民以时,不与民争利;应乎天者,教民法治……”
忽然间我觉得宫殿里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我,连皇帝那懒精无神的眼皮都抬了起来看着我,大概从来没人这样打断过皇帝的话。我后来才知道,按照顺德皇帝一贯的表现,我极有可能因此被拉出去斩首,成为宫人们无聊生活里一份可以长久添加的调料。
可这一次,皇帝却让所有的宫人都失望了,他竟呵呵地笑了,说道:“好,好,去,见皇后吧……”我和母亲就这样从皇帝的药房里出来,又被那些古怪的太监们带到皇后的寝宫。皇后的寝宫没有药味,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奇异的香味。这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宫殿的豪奢和帝国的衰运是一对伴生兄弟,所以几年后这个国家便陷入战争。皇后慵懒地躺在幔帐之中,她的美丽和皇帝的病弱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而在这奢华宫殿的一角,摆着一个案几,上面满满地堆着奏折,无言地告诉每一个来者,这里才是真正的帝国的中心。
皇后朝我和母亲走来,母亲安静地站着,没有要跪拜的意思。我也和母亲一起站着。我听见皇后说:“薛欣,九年了,你还好吗?”母亲说:“很好。”皇后又说:“这是你的儿子。你真要带她去找他的父亲?”母亲说:“是的。”
母亲的言简意赅让皇后有些尴尬,她转向我,用竟然有些轻佻的口气说:“这就是那位才子?”我不说话,因为我不喜欢这个皇后。而且我能感觉到母亲也不喜欢她。皇后低着头,沉吟着说:“薛欣,你还是怨我。”
母亲回答说:“我谁都不怨。”
皇后道:“薛欣,你要是见着吴刚,帮我问个好吧。我在这儿,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醉生梦死,那是因为寂寞;心狠手毒,那是因为危机四伏。我倒愿意也跟你似的,有个废园躲进里面。不说别的,单说儿子,拿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比一比,那就知道咱俩到底谁比谁强。”
皇后的手往墙角一指,我才看到角落里缩着一个瘦弱的男孩,穿着明黄的衣服,颜色映得小脸蜡黄的,眼睛大得可怕。几年后会想起这一幕,我觉得奇怪,这豪华宫殿的小主人竟会有这样的营养不良的症状。那时候,我只觉得这个小孩子的病态是我在薛家的小孩身上都没见过的。母亲也看一看那小孩,摇头叹气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世上的事情,哪有样样都全的呢。一个人抱怨不抱怨,不看这个人过得好不好,只看这个人心足不足。”
皇后更加沉吟了。半天说道:“你这儿子很好。又有才华,一表人才,我做主给他订一门亲,你看怎样?”
母亲皱着眉头,道:“你这是何苦。明知道琤儿要去找他父亲了,……”
皇后摆摆手,道:“我也尽尽心。就是明家的二女儿,我今儿也叫她来了。”
母亲道:“这门亲事我不认。明世忠大人手握重兵,自来不把你当回事,你恨在心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拿我的琤儿,不过要羞辱他。”
皇后尖声笑道:“羞辱?哈哈,配一个才子给她,怎么是羞辱呢!你看,来了不是?”
我和母亲回头一看,看见一个宫女带着一个女孩儿站在门口。那女孩子还小,一双杏眼溜圆的瞪着屋里的人。虽说小,却还大方,进来便对着皇后行了礼,然后垂首站在一边。皇后笑道:“你看,昨天我就通知了她的家人,让他今天便带了嫁妆过来拜见婆母。英黛,还不过来见过太太和少爷。”
那女孩听了,便也过来对我母亲行礼,却并不理我。这女孩儿与薛璟不同,不是那样亲切爱笑的模样,却是冷冷的有些傲气。我心想:这倒比把薛璟许配给我更好,成天的也不知道她笑什么!母亲看上去很为难。他说了我们要出远门,还说是要找父亲。可如今难道还要带上这女孩儿?若不带,皇后许了婚,母亲定不要,这女孩儿将来再难做人了。何况还是我这样的出身。后来我才知道,明家知道是要许配给我,连个送的人都没有,虽说皇后的命令不敢违抗,可也大家都当个丢脸的事,再不提起。合家上下,竞象是从没有过这个人一般。母亲当时虽也不知道这些,可她想也想得出来,好端端的,不要害了一个女孩儿。
母亲只得悠悠地叹一声,道:“金辉,罢了,你这个人,将来总有后悔的一天。琤儿,英黛,”母亲叫着那个女孩的名字,“我们走吧。”
母亲也不看皇后一眼,自顾走了,我和英黛也跟在他后面,走出皇后的寝宫。
宫殿的外面,还是我们来是空荡荡的大院子,却比我们来时多了两个女孩子站在一丛竹子下。两个女孩和我差不多的年龄,自顾自的在竹子下说着悄悄话,并不理我们。我走过她们身边,瞥见小点的女孩左边太阳穴上一点红痣。
走出皇宫,母亲一直不说话。我和英黛也不说话。其实我平常是有名的话篓子。可今天,对面坐着据说是我的媳妇儿的女孩儿,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连眼光往哪里放都不知道。有几次,我大着胆子直视她,看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冷冷的寒波,仿佛很不屑地看着我,一点不躲闪我的眼光,我倒赶紧把眼光挪开了。
回到废园,母亲拉着英黛说话,又收拾东西,我却不理他们,因为我发现薛福收拾了他不多的东西,已经走了。他一定是回他父母家了。在那里等他的父母为他找一个主子。我要去找他。现在我更需要他了,在有了这么个捉摸不透的媳妇后。
我绕过薛府的花园,来到后门出去。后面便是薛家的奴才们住的地方。我远远地看见薛福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玩,那小男孩不知看见前边有什么好玩的,朝前面冲去,薛福一下没抓住,让他自己绊在石头上摔到了,那小男孩儿便哇哇大哭起来。哭声里不知从那里斜冲出来一个媳妇,一边高声叫骂,一边大嘴巴子冲薛福打过去,薛福不知所措地躲着。
我在那媳妇的眼里如一个天外飞仙般从天而降,并且几乎是把她抓起来又扔出去。我一把拉住薛福的手,说:“薛福,走,你跟我走。”
那媳妇从地上爬起来,见是我,高声说道:“吴少爷,你别管,我教训自己儿子呢!看我今天把这混帐东西打烂了!”我看他四处找家伙,便道:“你管儿子,不和我相干,我只是找我的小厮。”
那媳妇不知哪里找了根棍子握在手里,道:“吴少爷让开些吧,大太太已经吩咐了,薛福回家来,不和吴少爷相干了。”
我说:“相干不相干,我说了算。”
那媳妇道:“哼,吴少爷,我们得罪不起你,不然,早些年也不让他跟你去。他跟了你这些年,一个好也不见!如今我的话也不听了!今天再不教训他,他就成了野人了!我们不是姑太太和少爷这样的人,我们是要脸的!”
薛福插进来说:“娘,你怎么说的,姑太太和少爷怎么不要脸了?”
我道:“说得不错,我还真不要脸。要说脸嘛,大姐姐你在大太太跟前最有脸,就烦你跟大太太说一声,就说我呢,从她家里偷了个小厮,明天我把薛福卖了换了银子,分一半给她就是了。什么要紧的事!大姐姐你从大太太房里连金子都拿,可并没有和大太太分。”
说完,我拉着薛福的手,昂昂然便走,那媳妇不骂了,也不来追,只在后面喘气。
我和薛福边走边笑,就像捡了金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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