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福带我到了一处餐厅。餐厅在吴雪读书的大学附近,不大,却清爽雅致,名字叫做“听香居”,里面的装修古色古香——当然,这种古色古香在我的眼里是很做作的,因为真正的古代的雅致不是这样的。在古代,所谓雅致总带着一种文人的气息,烹茶煮药,焚香弄琴。而在现代,这种文人的气息已经几乎没有了。清淡一些的色彩,古雅一些的花纹,在现代人眼里,差强便是雅致了。
在店堂的一角,非常气派沉重地放着一口很大的铜钟,上面雕着古雅的花纹。当我和薛福在这大钟边上坐下时,我被这口钟深深地吸引了。这口钟似乎已经有了不少的年头了,上面的花纹已被岁月磨得苍苍点点,很多地方都不连续了,中间似乎还点缀着一些文字,但也斑驳不能认出,只在钟的某一个位置上,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出两个字:杜若。
难怪这里叫听香居了。难道只为这“杜若”两个字?
薛福见我盯着大钟发呆,便推推我,指指服务台那边。我看见两个女孩站在那里。一个女孩大些,差不多是成年人了,素面朝天,有一种自然亲切的美丽。她的对面站着一个身量矮些的女孩,两人正说着话。——那不是英黛吗?
英黛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正纳闷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昂首挺胸走了进来,朝着英黛和与她说话的女孩儿走去,却是大哥吴雪。门口还停着大哥的一辆白色的汽车——那是大哥考上大学时父亲给他买的。我发现大哥今天穿得很整齐,本来就很帅气的脸越发英气逼人。
大哥走到那女孩儿跟前,很亲热地与她说几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见了我和薛福,挥着手朝我们打招呼,英黛回转身看见我们,却冷冷地收起了笑容。
遇上英黛和她的冷淡,我有些沮丧。大哥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也没心思回答。大哥笑着说:“你们来这里,正好认识一个人。”说着,指着那女孩儿说,“你们叫杜若姐。”又对那女孩道:“这是我的两个弟弟,吴琤和小薛。”
杜若?我指指那钟,道:“是这上面的杜若吗?”
杜若笑着说:“我爸爸妈妈不知什么地方看见了这钟,为了上面杜若两个字,就花了一笔钱把这钟买下来了,其实,他们也搞不清楚这是真古董还是假古董。我看,多半是假的。”
大哥道:“不管是真是假,这钟现在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杜若钟。”大哥一边说,一边拿满是爱意的眼光看着杜若。
杜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英黛道:“杜若姐,这钟是真的。”
杜若问:“为什么?”
英黛道:“我原先在我父亲那里见过好几个这样的钟,每打一场胜仗,我父亲都要铸一口钟……”
“你父亲?”杜若奇怪地问。
英黛不说话了,我和小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吴雪却像没事人一样接着说:“我看这钟也是真的,上面有一种岁月的痕迹,你们来看……”
吴雪话没说完,一个人在他身后发出话来:“如果杜老板不确定这钟是真是假,把它卖给我好了,价钱好商量。”
这人说话的声音粗硬霸道。我们循着话音看去,只见一个男人坐在我们旁边的座位上,长得五大三粗,穿着却很讲究,一身雪白的西装,衬得人愈发黑如煤炭,站在他边上的一个小伙子却清俊秀气,只是眼神有些飘忽。他俩的后面还站着一帮人,却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杜若道:“我父亲不在,再说,郝先生,我父亲给您说过几回了,这钟不卖的。”
那郝先生道:“可我一定要买。你父亲不在,我就在这里等他。他今天不是要来见女婿吗?”郝先生一边说,一边呵呵笑着拿眼睛看大哥,又道,“你们俩和我儿子还是同学,总不会一点商量都没有吧。哈哈……”
吴雪笑道:“郝先生,为一口钟,您也费老大的劲了。何苦呢!君子不夺人之美。”
郝先生笑道:“可我不是君子,我偏要夺人之美。不仅我看上这口钟,一定要它,我儿子看上杜若也一定要她。”
杜若变了脸色,朝郝先生身后的男生嚷道:“郝江波,什么意思呢!”
站在郝先生身后的清俊男生说起来话来有些结巴,道:“杜若,我……”
杜若气呼呼的看着这个男生,一脸的生气又不屑的神情。
吴雪道:“郝先生,”又看着那男生,不知怎的,眼里漾出一阵有些谐谑的笑意,“郝江波,你们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了。这算什么本事呀。你是不是每追一个女孩儿,都要叫你父亲出马?你倒是真有出息,也显得你爸爸挺有出息的……”
“你倒挺能胡说八道的!”郝先生打断吴雪,冷冷地说。
吴雪笑道:“我没冒犯伯父的意思,就是觉得我比不让郝江波,我爸爸也比不上您。”
杜若看着吴雪,悄悄地笑。
郝江波道:“吴雪,那你为什么不从这里滚蛋!”
吴雪瞪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滚蛋?我既没有跑到这儿来强买人家的东西,也没有威胁女孩子,为什么要滚?”
郝先生拍拍手道:“说的很好,很好。江波,你是没出息!追女朋友也要我帮忙!我就算帮你的忙也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你这臭小子!你让吴刚把我比下去了!你瞧瞧人家的儿子!哼!”
郝先生训完儿子,又回头看看那钟,笑道:“行,我现在就只说这钟的事儿,我要买这钟,一定得买,懂吗?”
杜若道:“郝先生也算是有体面的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这钟我父亲说过了不卖。”
郝先生道:“不卖?那我可不客气了。”他说着用手指指身后那一帮人,说道,“你们当他们是来喝茶的?”
杜若愤愤地说:“你要干什么!”
吴雪道:“郝先生,请你出去,不然我们报警。”
郝先生收住笑,冷冷地看了大哥和杜若一会儿,牙缝里半天蹦出一个字:“砸!”
顿时整个店堂里乱成一片,顾客们早先看见这边的架势,早一阵乱跑。那些着黑衣的人在店堂里噼里啪啦一顿乱砸,桌椅板凳,碗碟勺子,还有装修的横梁走廊,挂着的饰品,全都乱七八糟的四处横飞,不一会儿便满地狼藉。杜若大哭起来,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住手!”可自然没人听她的。
吴雪看着这阵势,忙拉着杜若,又回头对我和薛福、英黛说:“你们先走!”
英黛道:“我在这陪着杜若姐!”我和薛福也不说话。薛福看着这乱景。我看着英黛,悄悄站到她的身后,想象大哥拉着杜若那样拉着她,却又不敢。
吴雪叹一声:“咳!你们这些小孩!”说着,他随手提起一根铁棍,狠狠地向那钟敲去,一个可怕的声音顿时传出来,“当——”,我们几个在钟的旁边,赶紧抱着头趴在桌上,仍听见那钟悠长的声音缓缓地传出去,绵长而均匀,却似乎有一种力量撞击着我们的脑门,让我们脑仁里隐隐作痛。半天我才抬起头来,看见所有的人好似都被这声音惊呆了,停止了对店堂的破环,都抱着头捂着耳朵,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声音。郝先生则坐在我们对面,皱着眉头,恶狠狠地蹬着我们,郝江波早抱着头,弯着腰,象个虾米似地站在他父亲旁边。
钟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响着,我看见吴雪站在那里,也从容不迫地等待着,直到这钟声的余音缓缓地终于远去时,才开口道:“郝威!难怪我父亲看不起你。现在我也瞧不上你。就像你瞧不上你身边的那个臭小子!”
郝江波直起身来,道:“吴雪,你不可以对我爸爸这么说话!你活不耐烦了!”
郝威挥挥手,让儿子不要说话,他狠狠地蹬着吴雪,吴雪也不示弱地狠狠瞪着他,道:“郝先生犯不着为这么一口钟做这么下三烂的事儿吧!”
郝威坐正了,道:“其实是这样的。我最近对历史有些感兴趣。历史上有一位将军叫明世忠,你们该知道吧。这位将军每打一次胜仗就铸一口钟,把战争的过程铭记在上面。这口钟便是其中一口。我正在收集这些钟。其实也不能说是收集钟,我是在收集上面的铭文,这些铭文可是一段最真实的历史。我是个老粗,打架出身,好容易有这么个文绉绉的爱好,照吴雪刚才的说法,君子要怎么着?成人之美,对吧?”
吴雪还没有说话,英黛忽然说道:“如果郝先生只要铭文,那你去找一本叫《顺灵轶事》的古书,上面记载了这口钟上的铭文。”
郝威看着英黛,盯了他半天,英黛起初还接着她的目光,后来也让他看得有几分胆怯,低下头来,身子微微往后缩一缩,我下意识地跨前一步,站到了她的前面,接着了郝威的目光。
半天,郝威的嘴角突然地现出一丝微笑,道:“好,我还以为吴刚的儿子只是追女孩儿比我儿子强呢!我是真的让他把我不下去了!我今天倒想和你们这帮晚辈交个朋友,喝杯酒,怎么样?”
吴雪一字一句说道:“我们不想和你交朋友。”
郝威道:“只是喝杯酒。这钟的事儿,回头再说吧。我去查书,没有再来。”他说着,看杜若一眼,道,“不过,这杯酒一定要喝,不和我喝,和江波喝。江波,你学学别人,长点出息!以后别再惦记杜若了。怎么样,吴雪,你父亲的面子我可是给了!”
吴雪道:“可我父亲的面子,我不一定给。”
郝威哼了一声,道:“也别过分了。吴雪,就算我看得起你,你也不过是个小屁孩儿!别真拿自己当那么回事儿。给你台阶你还不下。你当你和你那几个弟弟妹妹轻易能从我这些手下手里走出去?”
吴雪想一想,道:“好吧,晚辈得罪了。郝先生说的对,喝酒就喝酒。我跟郝江波是同学,我俩喝,我这几个弟弟就算了。”吴雪说着,回头说,“杜若,你去拿两瓶白酒来,要度数最高的。再拿两个最大的杯子来,要能装一斤酒的。”
杜若这时的脸色难看得要死。没法不难看。他父母的颇为雅致的一个小店,已经差不多成了一个废墟。听了大哥的话,杜若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吴雪笑着对郝威说:“郝先生,喝完这杯酒,你和你这些手下人怎样呢?”
郝威道:“喝完我们就走。”
杜若拿着酒和杯子来了。吴雪把两瓶酒打开,分别倒进两个喝啤酒用的大杯子里。一杯放在郝江波面前,一杯自己端起来,笑一笑,碰碰好江波面前的杯子,便举杯喝起来。
我见过电视上有人表演这么喝矿泉水的。可大哥喝的绝对是酒。他把一斤白酒直接倒进肚子里去了。就象往罐子里倒一桶水,水流流畅而干脆。倒完了,大哥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表情还是那么淡淡地看着郝江波。屋子里一阵安静。安静得仿佛还能听见那钟在颤巍巍地嗡鸣。
郝江波看着他父亲,几乎快哭了,郝威恨恨地看着他,他犹犹豫豫地端起杯子,艰难地喝起那满满的一杯酒。
郝江波一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终于喝完的,他被父亲的两个手下扶着,很狼狈地架出听香居去了。郝威也出去了。走之前,他的眼神凛冽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令我久久难忘。
看着他们走出去,屋里的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杜若的哭声一下子从喉咙里蹦出来,哭得天昏地暗的。吴雪看看他,似乎想上前去安慰她,却突然抚住自己的胸口,打出一个大大的酒嗝,喷出一阵酒气,熏得杜若也边哭边在鼻子边挥了挥手。吴雪的脸上渐渐浮出红晕,他说:“杜若,我走了,你叫人收拾吧。别哭……”
吴雪说着,对我们挥挥手,我和薛福、英黛便跟他走了出来。吴雪打开车门,要坐进驾驶室,薛福抢上去说:“大哥,我来开吧。”
吴雪呵呵地笑了,道:“你开,爸爸会杀了我。”
吴雪钻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叨叨地说:“爸爸会杀了我的。唉,你们还是坐我车回去吧,我怕你们路上再遇着麻烦……爸爸会杀了我。……”
薛福说道:“大哥,我真的能开车。你让我开吧。”
“你开,待会儿,遇着警察,警察说,你一个小屁孩,怎么开车呢?你就说,我是超级小屁孩儿,从古……代回来的小屁孩儿,不得了啊。”大哥一边开车,一边不断地讲着些稀里糊涂的话。有几次,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差不多埋到方向盘上去了,却又突然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继续叨叨着,“不得了啊,愣没把我妈吓死。说是有这么个小屁孩儿,还是我爸爸的儿子,从古代回来。我妈说,不过了。我说,得过。我妈说,不过了,我说,得过。我弟说,管你们过不过。我爸说,我不能不管是不是。我妈说,管呀管呀,你管,我不管,我要离婚。我说,妈,不离,我妈说,离。我妈去见你妈,等见了回来,我妈说,你妈,大家闺秀。妈妈说爸爸不是东西。我说,真不是。可妈不能老说咱爸不是东西对不对,那他儿子也不是东西。我说妈你骂爸爸没关系,你不能骂我。我妈说,那怎么办?你妈来了,我妈怎么办?……”
我们三个都听着,一声不吭。我想起了母亲。因为大哥的妈妈江阿姨的存在,我母亲在现代依然只能隐居。想着母亲在她的住所孤独地拨弄着琴弦,琴声在空荡荡的屋里寂寞地徘徊。我有些伤感,想哭的感觉。我低下头,却感到英黛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抬起头来,看见英黛的眼波里似乎有了一些轻柔。
“英黛……”我叫了一声。眼睛里的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怕英黛眼里的轻柔霎那又变成冷淡,忙转过头去,却听见英黛低声喃喃地说道:“原来我爹总叫我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