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神仙营

　　薛峰干了一上午的活，一边搬运木材，一边在心里暗地计算。
薛峰干活的地方原是个木材中转站，专接收从山上砍了运下来的木材，一边又有大车将那些木材一车一车的拖走。薛峰有心，数下来，一上午从山下砍伐运来的有几百颗大树，俱有碗口粗，山外来的大车一天却可运走上千颗。
到了中午，大家歇活吃饭。薛峰排队上去，看那抬来的大锅，里面清汤寡水，说是稀饭，舀了半日也不见饭粒儿，还在发愣，后面的人都催促道：“你到底添不添？”薛峰便问那领头干活叫黄哥的道：“黄哥，你看这样的吃食，下午还要干活，如何能支持？”
那黄哥倒是个性子好的，笑一笑道：“偏是你这个新来的事情多，你看大家谁像你？你只管吃吧。比原来有皇帝的时候好多了！”黄哥说完，四面便有一阵诺诺，都念“神仙降世万代尊长”，薛峰看这样子，也无法，只好大大舀了一勺米汤，又在旁边菜捅里狠狠夹了一筷子青菜，端到一边吃去了。
谁知那菜叶子很老，嚼在嘴里如菜根一般，薛峰一边嚼，一边便摇头叹一口气，那黄哥此时也端了碗，坐到薛峰身旁，笑问道：“来了有一个月了吧？”
薛峰一边嚼着嘴里的老菜叶子，一边点点头。
黄哥又问道：“你原来家里做什么的？”
薛峰道：“我父亲是商人。”
黄哥便点头道：“那就难怪，你哪里吃得惯这些东西。原来只怕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吧！”
薛峰把嘴里实在嚼不烂的菜渣子吐了，喝一口米汤，不答黄哥的话。
黄哥道：“再多待一段时间，习惯了就好，心里有什么想法，说给我听，我帮你排解。”
薛峰听说，便笑道：“黄哥，我没有不习惯的。和大家兄弟在一起，我觉得特别好。”
黄哥道：“这就好。你家是京城的吗？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家呢？”
薛峰知道这黄哥定要问自己来由，心里早编好了说辞，道：“我家里是商人，后来父亲的生意垮了，管不了我们兄弟几个，我们就都出来自谋出路。我因缘凑巧，遇上了齐官长，知道你们这里很好，就来了。”
黄哥点头道：“天子脚下，都是贪官污吏，哪有什么生意好做！你的打算是对的，跟着我们，大家齐心干活，现在吃得清淡些，将来会有好吃的。米饭会有的，肉汤也会有的。”
薛峰道：“是的是的。不过，吃这么点米汤，下午是真的没有力气干活了。——我可不是偷懒，你看我一向干活不惜力气的。”
黄哥笑道：“那是你实诚！也不是让你惜力气，这干活和吃饭一样，细水长流不是？只要咱们心里敬着神仙降世万代尊长，活儿就一定干得好，不管是吃多吃少，干多干少，都不会对不住道长。”
薛峰听黄哥这话说得颠来倒去，没有章法，心里便暗笑。来了几日，薛峰已知这个地方的人，第一要紧哪里是干活，只要时时刻刻在嘴里不忘称颂道长便行。至于干活，反正都是公事，不是私活，大家就都不着意，大多不过应付。象黄哥这样的人，最爱做的事情除了称颂道长，便是打探隐私，每每发人私密，便引为至宝，要么四处散播嘲笑，要么就正色训斥，说别人心里不敬道长，谁人敢辩解，只好曲意奉承他，哄他高兴。薛峰自然也不敢得罪他，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吹捧他两句，万一哪一日有求于他呢。
薛峰便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幸亏遇上黄哥，处处照顾我。不然，好些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黄哥，我以后就把你当哥了，你可千万要照顾我这兄弟。”
黄哥笑道：“好说，兄弟！咱们跟着道长，自然会有我们兄弟的吃食，你怕什么？你若是听见有人不敬道长，来告诉我，有你的好处。”
薛峰点头道：“一定的。我心里时刻敬着咱们神仙降世万代尊长，有人不敬道长，我一定来告诉你。”
黄哥听了，十分高兴，将头凑近了薛峰，悄悄说道：“有人悄悄的告诉我，说你才来的时候，骂我们道长，说我们道长夺人私产，虐杀孩童。你说这样的话，我会信吗？”
薛峰正色道：“黄哥，你知道我的，我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黄哥见薛峰面色丝毫不改，倒有些意外，也笑道：“咱们是兄弟，各人都知道各人，大家心底都没有私心的，只为了神仙降世万代尊长。”
薛峰点头，不愿再多言，黄哥便站起来，晃到别处去说话了。薛峰喝完了米汤，正要站起来走了，却有一个人走过来，坐在方才黄哥坐的位置上，一边把碗放下，一边叫一声：“薛哥，吃完了？”
薛峰一看时，是个名叫陆三才的，看上去年纪还轻，脸上尚有稚气，不知为何也在这里做工。薛峰见他招呼自己，便答道：“吃完了。”
陆三才道：“薛哥才来没有多久，想来好些事情还不太熟吧。”
薛峰看他这样子，是要和自己聊闲天，心里并不乐意，知道这里的人，拿人闲话告密讨好是常事，如今自然也不愿与他多说，笑一笑正要走，那陆三才却急了，说一声：“你有个兄弟在神仙营吧。”
薛峰听了，心里便警惕，道：“有没有的，和你也没有什么相关。”
陆三才道：“我有个哥哥，也在那里。”
薛峰低头，淡淡说道：“有就有，大家该在哪里呆着就在哪里呆着，说他做什么。”
陆三才道：“我想见一见我这哥哥，听说病得要死了。”陆三才声音很低，里面透着好些难过。
薛峰道：“你去跟黄哥说，请他帮你，不就行了？”
陆三才道：“黄哥断不会帮这种忙。”
薛峰怪道：“那你跟我说，又有什么用？”
陆三才道：“你认识一个叫薛璟的女人吧。”
薛峰心里像是突然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半天喘不过气来。陆三才却不管他心里如何，道：“这个女人有办法。薛哥，你帮我这个忙，做什么我都答应你的。”
薛峰冷冷看他一眼，说道：“关我屁事。”说完，薛峰站起身来走了，也不管陆三才在后面只叫他“哥”。
吃完饭，工人们各自找了地方歇息。薛峰知道到了下午，大家也都懒洋洋的不再干活，自己也找个树荫凉处，躺在那里出神，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薛璟。他想，自从那一晚在树林中见到薛璟之后，便几经磨难，现在又一起流落到此处。薛峰此时早已知道薛璟身世，原来是故家小姐，但他并未向薛璟提及自己过去是薛家家奴的事。他想着：薛大小姐过去何等温柔委婉，现在却如此冷若冰霜，令人可怜；只她那百折不回的坚韧脾性，又令人钦敬；何况她一双冷眼看透世道，分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薛峰想了一阵，知道如今沦落，心里便有几分情意，也只好放下罢。渐渐困意上来，自睡着了，梦里好似有薛璟摇摇走过来，笑一笑，还没说话，自己靠着的树却晃了起来。薛峰喃喃道：“你先别晃，待我和薛大说两句话吧！”然后就听见有人说道：“什么薛大，我是陆三才呀！”
薛峰睁开眼睛，果然见陆三才站在跟前，心里好一阵失落，便骂道道：“我好不容易睡着，你他妈找死啊！”
陆三才道：“薛哥，你说的薛大，是薛璟么？”
薛峰恨恨地看着他，半天问道：“你哪里知道薛璟的名字？”
陆三才道：“我一向托神仙营的一个看守照看我哥，他前日带信来说，我哥要死了。又说，前几日神机军师到神仙营去，带着个女人，就叫薛璟。说这薛璟才来不久，一起来的还有个兄弟，就在我们这里，我想是你了。这几日军师还要去神仙营，你若帮我托你姐姐，让我见哥哥最后一面，我死也心甘了。将来无论如何我都要报答你！”
薛峰听了陆三才的话，心里五味杂陈，说不话来，头脑里也一阵乱哄哄的，陆三才在说什么也听不见了。那陆三才哪里知道，还在那里说着自己的身世：“我父亲原是新丰城里做小生意的，当日我出生时，我哥都五岁了。可我家里只有我父母，没有别人，生意忙不过来，又要照顾我，他们又不舍得请人，我哥发烧了几天他们也不知道，就烧成了傻子。我爹娘心底过意不去，从此待我哥比待我还好，再三嘱咐我要好生照顾我哥一生的。谁知道长来了，我父亲不愿交出产业，叫道长杀了，我娘也自尽了，我哥送到神仙营去，我在这里做苦工，一家人从此七零八落的。如今我哥也要死了，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陆三才想着自己一家人命运凄苦，一边说一边哭泣不绝，那薛峰却压根没有听他说话，只是满脑子乱哄哄的直响，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道：“走吧，我带你找薛璟去。”
陆三才未料薛峰突然答应了，喜不自禁，站起来便和薛峰走了出来。薛峰见木料场里鸦雀无声，连黄哥也不知道躲到哪里睡觉去了，便对陆三才“嘘”了一声，叫他别出声，也不和他走正门，直走到木料场后面围墙处，有一处不知为何坍塌了，薛峰便和陆三才从那里跳出木料场。
原来薛峰来了几日，有心是要逃跑的，只想不能自己一个人走，一起来的薛璟、南瓜、章如月，把他们的下落打听清楚才好跑的。所以先四处查看地形，知道此处有缺口。不想如今突然有了薛璟的消息，薛峰便带着陆三才从这里跳了出去。方才陆三才所言“神机军师”，薛峰也知道，是这红巾军中的军师，名叫邹云，吕春风十分倚仗的人。薛峰想：“如何薛大和他在一处？可是薛大和谁在一处，与我有什么相干？”
薛峰干活的木料场在新丰城外，但工人却住在新丰城内男营里面。薛峰等人每日早起，坐车出城干活，到了晚间收工，又坐大车回城歇息。薛峰并不解为何如此麻烦，但因每日如此来来去去，倒把回城的路都认熟了，如今虽没有车，两人便顺着路，一路往城门走去。
走了半日，还未望见城门，却有几辆车从大路上摇摇地过来了。薛峰看那几辆车都遮着篷布，装饰豪华，前后还有好些人拥着车走。心想这是官员吗？忙和陆三才闪到路边，跳下路基，要往灌木丛里躲去，还没躲好，那些车已到了跟前，且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帘子，叫了一声：“薛峰，是你吗？”
薛峰回头一看，竟是薛璟。那薛璟一边叫着薛峰，一边欲从马车上下来，车后有跟着的人，慌忙走上前来，托着薛璟的手把她扶了下来。薛峰见薛璟此时衣着华丽，比先时身材丰满了些，脸色也红润漂亮，还有人服侍照顾，心想：她这些日子过得倒好，我该为她高兴才是。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一点喜色没有，只直愣愣地看着薛璟。
薛璟见薛峰看着自己，满脸似有愠色，也不和自己说话，只道他不愿意理睬自己，心里觉得没趣，便转身要回车上，薛峰方才叫了一声：“薛璟，你等着，我来请你帮忙的！”
薛璟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薛峰道：“我想去神仙营，看看南瓜，要是能把他接出来，那最好。你有没有办法？”
薛璟沉吟一会儿，又看看陆三才，问道：“他是谁？”
薛峰道：“我的一个兄弟。他哥哥也在神仙营，听说病得要死了，想去见哥哥最后一面。”
薛璟道：“你们等着。”便转身，叫人扶自己上了车，半日不出来。薛峰心想：难道那车上便是什么神机军师邹云？既不明了，也只好和陆三才等在那里。好半天，方见薛璟掀开帘子道：“你们跟着车走吧！”说完，便放下帘子。薛峰二人点点头，便跟在车后，那车继续往前，果然向神仙营去了。
半日到了神仙营，却是好大一座山，山前几座房屋，山上早挖烂了，四处是黄土沙石，没有一根树木。山上好些人在干活，穿着破烂褴褛，叫花子一般。薛璟坐的那辆车上并不下来人，只是传出话来，大概是叫人带薛峰和陆三才去见人，便有人过来招呼他们俩。薛峰二人跟了过去，那马车自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那领头的官长便问薛峰二人要见谁，二人说了，那官长便道：“什么南瓜，不在这里。那个姓陆的，在那边屋子里，不知道死了没有，几天都没出来干活了，自己去看！”
陆三才听了，便跑过去一间屋一间屋寻找哥哥，薛峰这里却急了，道：“那日说的很清楚，就在神仙营，如何没有呢？官长，你再查一查！”
官长道：“说没有，就没有，查什么查！”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到一边去了。
薛峰这里正着急，突然听见陆三才发出一声惨叫，忙顺着声音跑过去，却见陆三才，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喊道：“我哥，我哥，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