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峰看去,陆三才身后果然跟着一个人,浑身几乎没有衣服,只有几块脏兮兮的布片,露出身上的肌肉好些地方都已经烂掉,留着脓水;脸色灰白,没有一丝血色,也无表情,小步踉跄地走着。薛峰原本不信有僵尸,看这样子,却有几分像,那陆三才跑到薛峰跟前,失魂落魄地说道:“我进去时,见我哥躺在床上,没了动静,身上都臭了,还留着水,像是死了几日了!我才哭了几声,谁知他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吓得跑了出来……”
薛峰道:“你别慌,这世上哪有僵尸,许是你哥没死,见你来了,自然坐起来。”
薛峰这里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就跑出来好些人,都叫着:“又来了!快架炮来!”只见那些人抬着几架炮管,都架在那僵尸的对面,僵尸原是面无表情,只望着陆三才,这时见那些兵士架起炮来,嘴里便发出一声呼啸,稍一回身,从路旁捡起一块老大的石头朝兵士们的炮管砸过去,当即将一个炮管砸得粉碎,那些兵士见了,跑的跑,躲的躲,也有胆大手脚又快的,已点燃信火,发出一炮,那炮便在僵尸的身上炸开,肚子上顿时开了老大一个洞,里面喷出许多黑烟。那僵尸却并不倒下,只低头看看那个洞,然后暴怒一般地发出一声狂啸,竟飞跳起来,抓起一个兵士,一口便将头咬去半边。
薛峰从未见过这等可怕的事情,由不得双腿打颤,动弹不得,却听见陆三才哭道:“哥,我们爹娘活着时信佛吃斋,常嘱我们不可杀生,你现在虽然变成这样,也不可违了爹娘的话。”一边哭,一边冲了过去。薛峰忙要伸手抓住他,那里还抓得住,只见他早跑到僵尸身后,一把抓住那僵尸,哭喊着:“哥,不可伤生!若造下罪孽,将来不免沉沦地狱,便见不着爹娘了!”
那僵尸回头,见是兄弟,稍愣了一下,似有所动,那陆三才好像也不怕了,抬眼与僵尸对视,轻唤一声:“哥!”薛峰心道:“难道那僵尸终还有些亲情记在心里?”谁知那僵尸也只是稍停了半刻,原来此时早忘记了往日人伦亲情,只余了一股怨气还在,哪里还知道兄弟情义,便狂喝一声,手一挥,将陆三才甩出老远,薛峰见陆三才头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喷出血来,落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僵尸将陆三才摔死,回头又向士兵们冲过去。那些兵士们却趁陆三才拉住僵尸的空档,已经点燃引信,三四门炮一起发射,僵尸猝然之间便在炮火声中化作灰烟。
那些兵士自然怕僵尸不死,但似乎都知道些底里,竟像是经历这样的事情的,在那里一点一点收拾场面。薛峰在地上瘫了半日,方才稍稍能活动手脚,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见来了一群人,薛璟就在其中,她身边一个男子,长得儒雅英俊,几缕长须飘飘,望之亲切,众人俱拜道:“见过神机军师。”
那神机军师邹云问几句当时情况,又知道陆三才死况,不停点头叹息,说道:“这个人了不起,为了大家,舍身拖住僵尸,自己死了。可见道长英武,感动了这许多的人,大家都愿意为了道长去死,为了大家去死。”
邹云又说了些收拾后事的话,薛璟却只是东张西望,满脸慌张担忧。薛峰想她大约是寻找自己,忙站过去,叫她看见自己,薛璟果然看见了,一时高兴,刚笑出声来,却又低头用手擦擦眼泪。薛峰见她为自己这般又哭又笑,心里一时好生感动。薛璟对邹云说了几句话,邹云点头,薛璟便向薛峰走了过来。
薛峰和薛璟走到一棵树下阴凉处。薛峰叹一口气道:“那个陆三才,我认识他不过几天,今天才说了几句话。他竟这样死了,倒是个好汉。”
薛璟点点头,也不说话。薛峰接着说道:“可他并不是为了道长死的,是为了他父母兄长。这个地方的人大多是疯子,好容易遇上个有情有意的,却死了。”
薛璟听了,慌忙将手放在唇间,四处看看,说道:“说话谨慎。这个地方,坏人比傻子多,傻子比疯子多。”
薛峰道:“那天才来时,你不是都敢说的吗?”
薛璟道:“我有何惧,早就心如死灰。你却不一样,你要珍重自己。”
薛峰道:“难道,你不珍重自己吗?”
薛璟道:“我为什么要珍重自己?”一边说,一边眼神里空洞起来。
薛峰难过,半日说道:“对了,他们说,南瓜不在这里。”
薛璟道:“怎么会呢?要他们再找找吧。”
薛峰咬咬嘴唇,踟蹰道:“你和那个军师那么熟,我看他还是个很令人亲近的人。他会帮我们的吧。”
薛璟看看薛峰,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薛璟带着薛峰来到一处房舍,却修得十分漂亮,不似那前面的房屋简易。薛峰想:“这里怎么还有如此精美漂亮的房舍!”一路想,一路跟着薛璟走进去。薛璟却不进正堂,带着薛峰往后面来,走到一处,才进门去,就听见邹云的声音道:“如何又有尸变!”
薛璟忙将薛峰推进侧室,听见方才的官长说道:“每次小道长来过,都会尸变。我们也无法呀。”
邹云冷笑道:“你倒好,推给小道长。那个人死在房间里好几天,你们不收拾。若早些收拾了,如何会这样!”
那官长便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方道:“这里的事,今日让那个人都看见了。就是军师您带来找人的那个。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规矩,不会乱说,那个人可就不一定了。”
邹云道:“那有何难。不过是个不要紧的人。不许他离开,不许他说话就是了。”
薛峰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可如何是好,看看薛璟,薛璟却并不惊慌,摇头叫他不可发出声音,且再听他们如何说。
那官长又道:“他要找的那个什么南瓜,是让小道长带走了的。”
邹云点头道:“那就更不可叫他走了。”
薛璟听到这里,便一掀帘子,拉着薛峰走了出去。邹云没防着,脸色便沉下来,道:“你方才在这里么?”
薛璟温柔一笑,道:“我刚进来,没听见你们说话。”说完便站在那里笑而不语,那官长知道意思,忙说道:“属下有事,先告退了。”说完,便鞠躬退下了。
邹云待那官长走了,边点头笑道:“薛璟,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回了。你这兄弟还没找着要找的人吧,不如留他在这里再找两天,我已经叮嘱了这里的人要好生照顾他。”
薛璟笑道:“今日晚间,是道长要见我了吧?”
邹云听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薛璟不管他满脸不高兴,说道:“我这兄弟反正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不如叫他多知道一点。将来就是死,他也死得明白。”
邹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薛璟道:“你前几日刚见我的时候,花言巧语说了许多,这才没几日,你就要把我献给道长。幸亏我这个人,从来不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不然不知要有多伤心。”
邹云道:“薛璟,你不可这样讲。神仙降世万代尊长,他若爱你,是你我的福分。”
薛璟道:“你我有福分了,我这兄弟就该死吗?你要把我这兄弟安全带走,还要叫他们找回南瓜,否则,我就跟我这兄弟呆在这里。”
邹云黑着脸冷冷说道:“你还是听见我们方才的话了。”
薛璟冷笑道:“军师要杀人灭口,我岂不知。小道长以人之精魂,冶炼鹰神丹,在新丰城内,根本不是秘密。军师果然要杀,只怕全城要杀一半。何必要为这样的事情害死我兄弟。你要杀他,连我一起杀。道长那里,不缺我这一个女人。”
邹云忽然笑了,道:“我几时说要杀你兄弟了?我怕他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这是有的,可没有说要杀他。你说得对,道长那里不缺你一个人,你真不愿走,也就留在这吧。我先走了,你和你兄弟好好在这里呆着,几时想回去了,叫人告诉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薛峰见这情形,心想,这可如何是好,倒把薛璟也害了。薛璟却面不改色,冷冷道:“军师慢走。我呆在这里,若是想走,也不必一定要告诉你。云来观的小道长自会找我。”
邹云听了,停下脚步,看着薛璟。薛璟笑吟吟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竹筒,青透碧绿,上面有一个鲜红色的塞子。薛璟把手放在那塞子上,说道:“云来观的小道长说,只要我打开这个塞子,他便能感知我的方向,他便会来找我。我心里疑惑,想这小道长果真会来吗?倒忍不住要试试。”
薛峰把薛璟手里的竹筒好好的打量了一番,见竹筒上写着“知心竹”三个字。因才见了尸变,薛峰不由得不相信这新丰城内果然有些古怪,便想这竹筒可有些什么法力呢。那邹云却死死地盯着薛璟,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连云来观的小道长也见过了?”
薛璟一笑,道:“我见过些什么人,军师你还真不都知道呢。司马湖南将军几次叫我问候你,我都懒得替他传话儿。”
邹云冷笑道:“好一个妖女!”
薛璟道:“我见不见道长无所谓。我知道邹军师一向光明磊落,也不会在乎一个妖女会跟道长、小道长说些什么。”
邹云道:“难道你要挑拨道长父子关系吗?”
薛璟摇摇头,不说话。邹云又道:“这果然是小道长的?”
薛璟又摇摇头,道:“不知道!”
邹云的眼里便好似十分愤怒,半日才收了那怒火,淡然道:“那我们一起快走吧,别耽误了见道长。”
薛璟的手还只管摩挲着那竹筒,问道:“我兄弟呢?南瓜呢?”
邹云道:“你兄弟跟我们走。南瓜我去鹰来观要人。你去见道长,在道长身边可要安分守己。”
薛璟一笑,道:“我一个弱女子,做不了什么的。”
邹云又把薛峰看了一眼。薛峰见那眼神倒是十分淡然,并没有什么了怒意。可薛峰自然知道这位军师不会善罢甘休,也知薛璟今日只是权宜之计,自己将来怕是难免要死在这军师手上了。心里这样想着,倒坦然不怕了,也把邹云看了一眼。邹云点点头,走了出去。
回去路上,邹云便不和薛璟坐一辆车,让薛璟和薛峰另坐一辆小车,自己坐大车在前面走了。薛峰在小车内便悄问薛璟道:“你那知心竹果然有法力吗?”
薛璟一笑,取出那碧绿的竹筒,看了半日,道:“没有。这也不是什么小道长给我的。是我原来的丈夫,那个皇太子给我的。他好容易对我好点儿,肯送东西给我了,却又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他的东西我也不要了,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人。”薛璟说完,将竹筒往车外一扔。
薛峰满心难过,说不出话来。他这半日早已明白薛璟如今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欲劝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说道:“你也要保重。”
薛璟笑道:“你才要保重。邹云这个人,早晚还是会杀你的。只这几日不会。你若有办法,赶紧逃了,没有办法,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薛峰道:“我原想跟你,章如月和南瓜凑齐了,一起离开这里。”
薛璟道:“你这个人,可真会假冒英雄,你管得了这么多人吗!自己找机会,逃吧!”
薛峰听到这里,忍不住流泪哭泣起来。他本来是个坚强的人,有泪不肯轻弹,可不知为何,如今坐在薛璟对面,便再也忍不住,已是泪流满面,痛快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