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尧不怎么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我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劝阻道：“黑尧，孤这是果酒，喝再多你也不会醉。这三年你经历什么事？可愿和苏苏陛下说说？”
黑尧握着青玉杯垂头半晌，低低的道：“苏苏陛下，黑尧多想还是那时候扎在脂粉堆的纨绔，那时候，清风过野，明月争渡。都与我毫无关系。”
“可是，”他转过头看着我，那样沉重的道：“可不去边塞我便不会遇见她。”
他说：“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他握紧了酒杯，眸中似有少女娉婷影，“一个大漠女子，蓝娅。”
大漠里只有月芒国的部族，而月芒国便是大陈的宿世之敌。
我喉中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世事弄人，大陈长阳帝都里游花戏蝶的风流将军，偏偏奔赴三千里爱上一个敌国女子。
是话本子里常见的桥段，可真正经历的人方知那是怎样的痛苦的抉择无奈。
黑尧可以风流不羁，纨绔之名满帝都。可我知道，他绝对不会背叛我，背叛大陈，因为他是黑帘的儿子，那个一生从龙卫国老将的儿子。
那是大漠月如雪的夜里，下着小雪。黑尧一人骑马去勘察地形，他取下酒囊饮了一口烈酒，就是在这一瞬间。一个女子自小丘飞身而出，玲珑的身子在空中灵活的扭转，转眼就到他的马侧偷取他的黄金弓。
黑尧是帝都的假纨绔，反应敏锐然而那夜他却慢了半拍，只来得及护住羽箭。
他现在还记得，那夜的蓝娅穿着紫色的短袄劲装，头上缎紫压发周边是白色的狐狸毛，女子眸中流光溢彩，恰如帝都最美的琉璃在太阳的照射下的五彩华光。
他微定了心神，蓝娅却开口，带着娇嗔道：“真是小气的人，你就不能把箭也给我吗？没有那箭这弓可怎么用呀！”说着还苦恼的拨弄了下弓弦。
黑尧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眼角眉梢染上春风，调笑道：“我那弓箭可是给我妻子的，姑娘，你这样费心一路跟踪抢夺，”他暧昧的望向她，语气轻佻道：“可是喜欢上我了？”
这是黑尧战无不胜的法宝，这样的调笑里，女子没有哪个女子不脸红。可他忘了这是在大漠长大的女子，自小不带帝都女子的娇柔。蓝娅便扑上来，四目相对鼻尖似都要碰上。
黑尧心头一震，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在女子的目光下红了脸，而后蓝娅笑眯眯的说：“你笑起来真好看，我要娶你！”说着还啾的在他面颊上盖上一个戳……
黑尧：“……”
黑尧闹了个大红脸！！！
于是，黑尧再回城的时候便带回一个小跟班。
大漠细雪，共乘一骑。
许是这样的时刻太过美好，蓝娅忍不住唱起歌谣来，那雅神的权杖划开日夜，圣湖旁的摘花的少女，逐鹿而去的少年可曾回来？
多少夜灯为谁而等？
好看的眉眼为谁而绘？
寥寥秋日，涉水而归的又是谁的马匹？
嫁衣是为谁作别？
接引神的宫殿为谁准备的重逢？
……
轻柔的嗓音飘荡在黑尧耳边，他头一次觉得塞外的女子，也是这样的讨人喜欢。
蓝娅是快乐随性的女子，简单而明朗。和黑尧从前看的，喜欢的女子都是那样不同。
当然，除了她特别喜欢粘他之外，一切似乎都还不错。
比如，她说她怕黑，怕鬼，怕虫子……
一定要跟着他一步也不离，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黑尧终于抓狂了！他终于忍不住道：“蓝娅，我是个男子！”
蓝娅重重点头，对这一点表示深切的同意，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不停地吃着糕点。
黑尧只觉额头青筋跳动，咬牙切齿道：“你是个女子，你不能这样，”他指了指紧紧抓着他袖子的某人的爪子。
“可是，”蓝娅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加真诚道：“可我说过要娶你的啊！我们是夫妻！”
黑尧一个踉跄，彻底放弃了说服蓝娅。
他忽然有点后悔捡了个小麻烦回来。
天呐！
那天他肯定是酒喝多了。
真是一物克一物啊！他黑大爷游遍花丛居然栽在了这样一个不解风情，不善解人意，不温柔可爱的女子手里！
黑尧想想都禁不住抹一把泪。
欣赏和喜欢又是一回事，让黑尧真正体会到心动的是那一件事。
城内有一个千年迷宫，里面机关阵法众多，城内举行比赛。赢的人可获得一把寒月刀，黑尧自然是要去参加，而蓝娅从来没见识过，一把扑过来，“我也要去！”
于是，在各种威逼，哄骗无果的情况下，黑尧黑着脸，挂着蓝娅进了迷宫。
热血杀戮，险象环生是少年喜欢的，而蓝娅面色发白的看着他长剑刺进一个个暗鬼的胸膛。
大抵黑尧是嫌弃蓝娅太没出息，拖累了他的进度。虽然他不是多眼馋那把寒月刀可是踩踩那些人，吸引些城中女子的目光也是蛮不错的。
于是他一眯眼，冲蓝娅勾勾手，真诚道：“蓝娅，我内急，你在这儿等我啊。”
蓝娅看他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后在黑尧将走的时候又跑上去，道：“你把备用的匕首给我。”
黑尧看她，蓝娅认真道：“这里这么危险，要是待会儿不小心又碰到了什么，你又……额……忙着。我也好帮你抵抗几分。”
黑尧满头黑线，不过一想确实危险，随即解下匕首给她。
黑尧遁走的时候，看到拿着匕首严正以待守在他不远处的蓝娅，小心肝忽然不受控制的觉得有点愧疚……
不过，他还是大刀阔斧的走了。想他黑尧这些年来游遍花丛，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玲珑心，不就是端的一派风流潇洒？
历经关卡，排除万难终于……取得寒月宝刀。
然后便是喝酒吃肉的庆祝啦，他醉的有点迷糊，被部下扶去睡觉。夜半的时候不知为何居然幽幽转醒，然后看到窗边蓝娅为他种的花。
大漠独有的百岁梅，长相玲珑只是花都带刺，花还开在长满刺的夜间，典型的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蓝娅啊……黑尧念起她的名字，只觉得一道雷自天灵盖劈下，迅速把他劈得外焦里嫩。
……蓝娅不是还在迷宫吧。
怎么能，都一天了……
黑尧还是个好孩子，抱着侥幸的心里摸黑去了蓝娅的房间，空无一人。
他才终于慌了，拿起长剑直奔迷宫而去。
一路上他想的是，蓝娅怕黑，怕鬼，怕虫子。
待那里一天怕是害怕极了，真是笨！怎么就不知道跟着那些人出去呢？
黑尧回到和蓝娅分手的地方，看见那姑娘还站在那个地方，只是姿势已经改变，垂着头活像只被抛弃的兔子。
他心上不由的被浓浓的愧疚感缠绕。
“蓝娅……”黑尧走过去，唤她。
伸手尚未拍上她的肩，蓝娅已经回过身一把抱住他，哭着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
这样涕泗横流的模样，要是寻常，他早就嫌弃了。
这次，出奇的是，黑尧心上竟流过暖暖的热流。
他是帝都出名的纨绔公子，让女子又爱又恨，有很多酒肉朋友。
多少次的聚散离合，最终只有他一个人走那条清欢路，回到满地清冷月光的庭院。
他一直想，有一个姑娘能好好的爱他，信他，等他。
那样不管多久，不管多远，他都会回到那个地方，只要有那样一个姑娘。
他抚上蓝娅的背，轻声安慰她。
很久之后黑尧都记得，少女转身的一个拥抱和满脸彷徨的泪水。让他第一次明白到，也有人会等待自己，第一次想到两个字，责任。
他想，今后都不要再丢下蓝娅。
于是，他对她说，“不会了，再不会了。”
似安慰，确乎承诺。
很快边关战起，月芒来袭。蓝娅身份尴尬，军中将领都要求把她送走，可每次黑尧看蓝娅满眼乞求的望向自己，再想到迷宫内的等待和那炽热的泪水，他总是坚决地摇头。
那将领恼怒极了，冷哼一声道：“少年心性，不知道多少细作就这样害了我大陈三军。若真如此，将军只怕万死难赎！”
他便微笑道：“不会。”
他相信蓝娅，就像相信自己。
信任如此奢侈，那是黑尧用少年的真心、信任全部压上的一场豪赌，一生里只有一次。
只可惜，他一败涂地。
大陈军队几次遇伏，粮草输送的隐秘小道也被月芒军队袭击。
这些，无不指示军中有细作。
黑尧说着不信，可心中怎可能没有怀疑，等到蓝娅为他送夜宵的时候，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蓝娅，你从来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离开月芒？”
“还有那天，你的服饰是极好的，该是月芒尊贵之人才能享用，蓝娅，”黑尧抬眸直直的盯着她发白的脸，“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许久，蓝娅哑着嗓子道：“你在怀疑我？”
“黑尧，你不该怀疑我。”
“我不会……”
爱人的可以隐瞒让黑尧有些恼怒，说话就带些讥讽：“你不会什么？蓝娅，你可是月芒人，帮自己国家再正常不过？”
“何必再隐瞒呢，蓝娅？”
蓝娅静默，灯火照着她寂寞的眼，她低低开口，“我没有做过，黑尧，不要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