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姻记得,那一夜,秦牧眠于冲天火光中伸出了一只手,从此便紧紧攥牢了还是长歌的她的心。
那时,火势蔓延得迅速,顺着房梁一路烧去,四处垂挂的帘幕此刻却变成了助长火势的夺魂锁,让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汪洋火海。绵延的火光映着长歌惊惧的小脸,她觉得自己这回真的要死了。
秦牧眠未敢迟疑,抱起长歌纵身朝火海中飞去。他身轻如燕,在空中辗转腾挪,有好几次火苗就要烧到了他的衣裳,他竟然能轻巧地避开,不过眨眨眼睛的功夫,秦牧眠已抱着长歌安然无恙地站在院子里了。
脚刚触地,两柄长剑一前一后直刺而来,长歌吓得闭上了眼睛。秦牧眠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一只手抱着长歌,令一只手飞速出击,前方那一人的剑便被他轻巧地衔在食指和中指间,他稍稍避过身去,那人便随着他手中的力道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过来,正中后方那一人的剑上,后方那一人见此变故,正要抽剑向秦牧眠刺去,秦牧眠手腕轻转,指尖的剑堪堪断裂,他反手一挥,断裂的剑尖便朝黑衣人的咽喉直飞而去。滴血未见,那人便倒在了地上,没了呼吸。
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长歌睁开眼睛,秦牧眠忙回转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长歌的视线,好让她看不见地上的两具尸体。秦牧眠在长歌耳边轻声道:“长歌,我带你去找爹爹!”
秦牧眠抱着长歌一路避开烈火穿过回廊,刚来到前院门口,便听见有人声,秦牧眠忙找个了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偷偷朝前院望去,只见尸体遍地,院子中立着几个人,相国被一名黑衣男子挟持着,发髻凌乱,身子佝偻,显得愈加苍老。
有两个人携了个女子的尸体来,如对待牲畜一般将她扔在了地上,长歌认出来了,那是奶娘。
黑衣男子踢了踢奶娘的尸体,朝手下怒道:“没用的东西,竟连个小孩子也找不到吗?再给我去找,就算是把这栋房子拆了,也得把她给我找出来。”
一旁的手下很是为难,有个胆儿大的劝道:“爷,这么大的火,怕是她早就给烧死了。这里火势太大,不宜久留,爷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
百里廉知道奶娘一定将长歌藏到了安全的地方,顿时放心了,仰天大笑。黑衣男子气极,扬手就是一剑,百里廉惨叫一声,左耳已被削去了,鲜血立刻糊了他的脸,他痛得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却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在这个被灭门的屈辱夜晚,百里廉仍是坚守着自己的铮铮铁骨,不屈不饶地捍卫着他对皇上的誓言。
“爹……”
看到百里廉被刺,长歌惊叫出声,秦牧眠忙捂住了她的嘴,悄声道:“嘘!若想救你爹出来,就别说话!”
长歌乖乖地闭了嘴,但眼泪仍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温热的泪水滑落在秦牧眠的手上,他的手微微一颤,松了开来。秦牧眠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了长歌的眼睛。
“乖,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想,等你再睁开眼时,爹爹就回来了。”
秦牧眠的声音总有种催眠的力量,让长歌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长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她相信秦牧眠不会骗她,等她睁开眼睛,爹爹就回来了。
“相国还真是倔强呢!”黑衣男子冷冷地俯视着百里廉,长剑在百里廉身上不住游走,伴随着血肉绽裂的声音,百里廉身上被刺开了一道道口子,百里廉喉头哽咽,一声声呜咽传进长歌的耳朵中,她难过地回身缩进了秦牧眠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黑衣男子已没了耐心:“我再最后问一次,传国玉玺到底在哪儿?”
“哼!”百里廉冷哼一声,咬牙道:“不知道!”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一双手飞了出去,落在秦牧眠和长歌藏身地方的不远处,还在颤动着,做着垂死挣扎。长歌惊抬起头,又被秦牧眠一把按了回去,长歌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动弹了,眼泪无声地流着,浸湿了秦牧眠胸前的衣衫。
周围热气逼人,房子不断塌落,整个相国府已摇摇欲坠了,不远处已有了喧哗声,看样子,如此大的火势已然惊动了周围的住户,一名手下劝道:“爷,不能再耽搁了,还是快走吧!”
黑衣男子看着已晕死过去的百里廉,从怀中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吩咐道:“你们把他给我带走,我就不信问不出玉玺的下落!”
说完,足尖轻点,飞身出了相国府,其余的手下背了百里廉,亦尾随他而去。秦牧眠抱起长歌,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他们飞身掠过一个个屋檐,直出了城门,来到城外一处树林中,秦牧眠与长歌一起隐匿在树上,密切注意着下面的动静。
“相国,”黑衣男子邪魅的声音传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放弃了和美人儿相聚的机会来这里和你讨玉玺,已乏得很了,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你若再不开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百里廉忍着身上的剧痛,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黑衣男子的神色瞬间变了:“也罢,我累了,不和你玩儿了,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所以相国,对不住了!”
他朝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好好伺候相国上路!”
手下听令,举剑就要朝百里廉胸口刺去。长歌听到这些,再也忍不住了,惊叫出声:“爹爹……”
与此同时,秦牧眠手中射出一枚飞镖,直中要将百里廉灭口的手下命门。黑衣男子见状,足尖轻点,朝秦牧眠藏身的地方飞去。眼见暴露,秦牧眠抱着长歌跳下树来,又是几枚飞镖射出,黑衣男子的手下便尽数倒在了地上。
黑衣男子张狂大笑:“倒是好身手,我的筋骨也该活络活络了,就陪你玩儿玩儿!”
他扬剑直刺秦牧眠而去,招招狠毒,秦牧眠手中无兵器,只有怀中数枚飞镖,每每朝黑衣男子射去,他都像能猜中秦牧眠的意图,用剑身轻巧地将飞镖弹了回去。秦牧眠抱着长歌,行动不变,一面要躲避刺来的剑,一面又要当心被弹回的飞镖,行动便很是迟缓,苦不堪言。黑衣男子有心和他游戏,招招诱他,却又不轻易伤他,就像捉到了老鼠的猫,看着老鼠在垂死挣扎,猫儿很是开心,所以迟迟不肯吃它,就是要好好欣赏欣赏它的丑态,那感觉,当真美妙。
缠斗中,黑衣男子不动秦牧眠,反而剑剑刺向长歌。秦牧眠将长歌牢牢护在怀中,愣是没让不长眼的剑伤她一分一毫。眼见最后一枚飞镖用完,秦牧眠无奈,飞身朝躺在地上的相国而去,他知道,缠斗无用,他要的不是黑衣男子的命,而是要将百里廉救走。
黑衣男子识破了他的意图,亦尾随而去,百里廉剧痛中看见秦牧眠怀中的长歌,头脑立刻清醒了,挣扎着爬起来,直向黑衣男子身上扑去,黑衣男子见势急速转身,扬剑挥去,百里廉一双脚也被砍断,栽在了地上,晕死过去。
“爹爹……”
长歌惨叫,挣扎着要跳出秦牧眠的怀抱,秦牧眠死死地抓住她,长歌人小,没有气力,只能在他怀中发疯了一般胡乱踢打,秦牧眠为了稳定长歌的情绪,没有提防,黑衣男子见机挥剑直朝长歌身上刺来,长剑堪堪到达长歌胸口,秦牧眠忙回转身,让长歌的身子避开了那一剑,自己的身子却再也躲不了了,直迎而去,长剑深深刺入他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长歌脸上,长歌瞬间呆住了。
秦牧眠咬牙将身子从剑上抽离,黑衣男子冷哼一声,从地上捞起早已奄奄一息的百里廉,懒洋洋地道:“时候不早了,爷不陪你们小孩子玩儿了,你记住,这个小女孩儿的命我还会来找你要的!”
他说完,携了百里廉飞身而去,转眼消失在了林子深处。
“呜呜……哥哥,你流血了,你不要死,呜呜……”
以为秦牧眠会死,长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秦牧眠瘫坐在地上,放下了长歌,虚弱地道:“长歌乖,哥哥不会死,哥哥还要带你去救爹爹呢!”
秦牧眠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来,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重又抱起长歌,沿着黑衣男子离去的方向追去。长歌缩在他怀里,看着他额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眼泪竟是止也止不住。
在林子中搜寻了大半夜,都没找到黑衣男子的踪迹,秦牧眠无奈,带着长歌又回到了城中,那时,已经天亮了。
相国府昨夜的大火已经人尽皆知,相国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与一夜之间尽数葬身于火海。摄政王夏侯仪闻讯,大怒,命人彻查此事。朝野上下虽无人明说,但大家心中都清楚得很,相国的死与传国玉玺是脱不了关系的。
相国府的尸体被一一捡了出来,一具具排好了列在早已是断壁残垣的相国府内。摄政王夏侯仪亲自来到相国府,同仵作一起对每一具尸体一一查验,得到的结果是这些尸体中没有百里廉的,不仅没有百里廉的,连小长歌的也没有。
夏侯仪冷笑,心想:“百里廉啊百里廉,你以为用这种卑劣的诈死手段就能骗过我的眼睛么,你也太小看我夏侯仪了!”
夏侯仪下令,派官兵挨家挨户搜查,势必要将相国和其千金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京城上下人心惶惶,直被闹得鸡犬不宁。
官兵还未及将全京城的人家搜寻完,京城的城门上便突然挂上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定睛一看,不是相国百里廉的头颅又是什么?那个头颅的模样可真是惨不忍睹,他双眼已被人挖了去,两行血泪淌在脸上,早已凝固了,头发也已被尽数拔掉,头皮被硬生生扯去了,血肉在头顶翻着,有脑浆沿着额头流下来,滴落在地上,染红了城门口的土地。
路过的人看见,都忍不住跑到路边吐了起来。到底是谁把相国的头颅挂到城门上去的?无人知道,就连守城的士兵也不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城门口守着,却着实没有看见可疑的人,那颗头颅好像是凭空出现在城门上的。
消息很快传进宫中,夏侯仪大恸,亲自来到城门口将相国的头颅从门上取下,破例按皇家礼仪大葬。出殡那天,为相国送行的人绵延了数里,场面甚是浩大。大瀛国短时间内接连失去一位皇帝和一位相国,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竟是久久盘旋不去。
秦牧眠抱着长歌远远地望着出殡的队伍,长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口巨大的棺材,面无表情,仿佛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秦牧眠摸摸她的脑袋:“长歌,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长歌摇了摇头:“哥哥,你说过的,要帮我救爹爹出来。”
“对不起……”秦牧眠别过头去,不敢看长歌的眼睛。
“奶娘说,只要长歌乖乖地在衣柜里呆着,爹爹就会来接长歌,你为什么要带长歌出来?因为长歌不乖,不好好呆在衣柜里,爹爹就不要长歌了。都是你!都是你!”
长歌狠命捶打着秦牧眠,秦牧眠也不躲闪,任由她小小的拳头雨点一般砸在自己的身上。秦牧眠将长歌紧紧抱在怀中,让她的难过在自己的臂弯里尽情地释放出来。
“呜……”
长歌力气耗尽,终于安静了,伏在秦牧眠胸前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爷?”
秦牧眠回过头来,见自己的随从檀柘躬身立在身边,便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檀柘答道:“花绍已全办妥了,那人现下就在府里。”
“回府!”秦牧眠吩咐道。
长歌哭得累了,在秦牧眠怀中沉沉地睡了去,待她醒来,已是在一间温暖明亮的房间里,自己仍是躺在秦牧眠的怀里,秦牧眠正低头饮茶,见她醒了,忙放下茶杯,柔声道:“醒了?”
长歌点点头:“这是哪里?”
“呦……阿眠,这位姑娘可是相国府的千金长歌姑娘?”
懒懒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长歌仰头看去,一个穿了一身黑衣金边锦袍的男子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正挑眉看着长歌,眼里写满了兴趣。长歌看见他袍子上金线绣的团花牡丹,皱了皱眉,别过头去。一个大男人竟然穿着绣花的衣裳,真讨人嫌,长歌打心眼儿里对他没有好印象。
“他是花绍,”秦牧眠向长歌介绍:“我派他去寻害你爹爹的人。”
一听到爹爹,长歌便激动起来:“可是寻到了?”
“哎呀!竟是不理人家,好没意思!”花绍万分委屈,撇了撇嘴,向秦牧眠求救。
秦牧眠横了他一眼:“啰嗦什么,还不快把那人带上来!”
花绍叹了口气,扭动腰肢,十分不情愿地去了。不一会儿功夫,便一手抱了个罐子,一手提了个男人进来,那人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花绍将男人仍在地上,甩了甩手,骂道:“死东西,真够沉的!”
他走到长歌面前,将罐子递给她:“喏,这是给你的!”
长歌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花绍不愿回答,指指秦牧眠:“你问他!”
长歌看向秦牧眠,秦牧眠沉默了半晌,道:“长歌,这是你爹爹的骨灰,花绍找到了他的尸身。”
长歌不说话了,将罐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头埋在罐子上,很低很低,看不清楚表情,但秦牧眠知道,这一次,她没有哭。
“长歌,害你爹的人也找到了,就是这个人。”
长歌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地上躺着的人,那人看见长歌的眼睛,吓得缩了起来,口中不断告饶。
长歌从秦牧眠怀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爹爹的骨灰放在桌上,走到男人面前,问:“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
“为了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
“是,只有相国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你要传国玉玺做什么?”
“不是我要,有人出了钱让我替他找传国玉玺。”
“那人是谁?”
“不知道,我只知道别人叫他洵公子。姑娘,求你饶了我吧……”
“长歌……”秦牧眠站起身来,拿过花绍手中的剑,递给了她:“我没让花绍杀他,就是为了把他留给你。杀了他,你便可以为你爹爹报仇了。”
长歌从他手中接过剑,指向男人,花绍的剑薄如蝉翼,但长歌却觉得重得很,不得不两只手一同握住。男人惊恐地看着她,不住磕头告饶,这让长歌想到了灭门那天晚上,奶娘也是如此惊恐地将她塞进了衣柜里,为了救她,奶娘自己却惨遭毒手。还有府上待她极好的下人们,一个个死在了冰凉的剑下。还有她的爹爹,硬生生被人剁去了双手双脚,长歌每每一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爹爹挂在城门上的头颅,没了眼珠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她,像是在向她控诉。
“报仇,长歌,替我报仇!”
爹爹的声音从空中飘来,长歌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看见爹爹远远地从门外走来,转眼间便到了她的身边。爹爹慈爱的目光一如往常,他伸出手来摸了摸长歌的头,柔声道:“歌儿,爹爹不能陪你了,你好好的,替爹爹报仇!”
“报仇,长歌,报仇……”
报仇!
花绍懒懒的声音破空而来:“长歌,他左胸处,只要出手迅速,一剑,他便毙命了!”
“啊!”
长歌大吼出声,使劲全力一剑刺去,男人胸前被一剑贯穿,身子痉挛了一下,不动了。花绍戏谑的声音再次传来:“呦!长歌姑娘,你出手竟然比我还狠哪!”
长歌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便软软地栽了下去,正好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长歌抬起头来,秦牧眠温柔的眉眼在她眼前晃了晃,瞬间又变成了爹爹,长歌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爹爹,我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