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眠开始时常出入天机阁,在府中的时间极少,长歌闲来无聊,便去找花绍比剑,却总不合时宜地碰见花绍与人缠绵,搅了他的好兴致,他也再不愿陪长歌练剑。长歌气得牙痒痒,觉得那句拜师不慎误终身就是在形容她的。
就在长歌觉得异常无聊烦闷之时,红袖出现在了来仪阁,说京城里一年一度的花灯会即将到来,邀她一道去街上逛逛。
那一日,全京城灯火辉煌,华彩流光,各式花灯沿长街绵延,铺出十里锦绣道路,行走其上,步步飞烟。
她们于夜正浓的时候出门,花绍本说要陪她们一起,可走了没几步便转向拐进了千媚楼,被撇下的两个姑娘在拥挤的长街上漫步,赏灯观景,兴致甚好。
长歌见街边有卖面具的摊铺,觉得有意思,便买了两个来,与红袖一人一个戴在脸上。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人远远跟着,隔了几丈距离,于人群中信步而走,却将她二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长歌选的面具,模样狰狞,听那卖货的老伯说,这是兰陵王上阵打仗时总爱戴的那一面。
而在红袖看来,长歌选的不是面具,而是野心,要将秦牧眠生生霸占的野心。
道路两旁的花灯琳琅,长歌拉着红袖于重重灯影中穿梭,身旁游人如织,花灯挽出了广阔的迷宫,不时有人从灯后闪出,面具遮颜,狰狞如怪,吓得长歌放肆大叫,犹如孩童。
红袖只默默行走于她身侧,抿了嘴偷笑。
“红袖姐姐,你笑什么?”
“我笑当年那个水做的姑娘如今长成了野孩子,花少爷功不可没。”红袖打趣。
长歌隐于面具后的脸一皱:“快别提他,你们走了十年,我跟花少爷吵了十年,简直没有一天是太平的。”
红袖道:“自从你来后,花少爷变得爱笑了。”
长歌没有仔细听她的话,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身边的花灯上。
红袖试探性地问:“长歌,在你看来,公子和花少爷哪个好些?”
“自然是阿眠。”长歌不假思索地道:“他于我而言,意义非常。”
“是吗?”红袖的心生生坠落,小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公子的?”
长歌这回听全了她的话,歪着脑袋想了想,低头笑了:“我想,应是那一晚,我藏在柜子中,眠哥哥忽然拉开门,对我说‘长歌,我带你去找爹爹’,那一刻,我便已喜欢上他了。”
“那公子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全部,意味着我的命。”
红袖的脸瞬间黯然失色了。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喝彩声,街边一个小货摊前围满了人,长歌摇了摇红袖的手:“红袖姐姐,你看那儿好热闹,我们去看看。”
说完,长歌便等不及她,当先跑了过去。
红袖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已然冰凉:“长歌,你知不知道,公子本该是我的,你不知道你摧毁了什么,你不知道……”
围满了人的摊铺上,挂着各式走马灯,剪纸燃烛,灯走不休,光影流转,美仑美奂。长歌记得自己小时候,也被爹爹抱着来参加过花灯会,那时爹爹也曾给她买过一盏小巧的走马灯,上面画的是十二花神。
也正巧,这铺子上最大最华美的那盏走马灯,正是十二花神。
长歌出神地望着十二花神走马灯,想起爹爹,心里一阵难过,没提防旁边的人推来挤去,脚下一绊,身体直向货摊栽去。
眼看就要趴倒在一桌花灯纸上,忽然从面前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来,恰扶住了长歌,化险为夷。
“姑娘小心,这些花灯可都是我的心血,摔了你的人事小,糟蹋了我的花灯,你可是赔不起的。”
好恶毒的语言。
长歌忿忿抬头,看见一白面小生,柳叶眉,星子眸,手摇折扇,一身儒雅,哪里像贩货郎,简直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玉面书生,如今,这书生蛮横地将她拽至一旁,心疼地看着满桌的花灯,无意中瞟过长歌,笑意里略带玩味。
“莫非姑娘是太喜欢我的花灯,想尽数买了去?”
他一句话惹得围观的人纷纷朝长歌脸上看去,面具在花灯的映衬下异常显眼,众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长歌还从未听到过这么不中听的话,一时气极,拍了桌子,怒道:“赔不起?莫说你这里的花灯,就是把全京城的花灯都买下来,那也绰绰有余。你全部的花灯加起来要多少银两?开个价吧!”
不想货郎匆匆将桌子一收,笑道:“不好意思,这些花灯我不卖了。”
围观的人见花灯被尽数摘去,也都没了看热闹的兴致,一哄而散,去别处赏灯去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货摊前,只剩下了长歌和那卖货郎,而红袖,早没了影子。
长歌更急了:“你这人好有意思,先前还说怕我糟蹋了你的花灯,现在我将这些花灯全买了,你竟不愿意,真搞不懂你究竟是不是在做买卖。”
货郎将仅剩的一盏十二花神走马灯拿下来,道:“先前我已说过了,这些花灯是我的心血,可能于姑娘而言,它们不值一文,可是于我而言,却是千金难换。何况,做买卖亦是讲究缘分,若有缘,分文不取,若无缘,千金不卖。这些花灯想来与姑娘无缘,所以,我不卖了。”
这人简直有病。
长歌白了他一眼,转身要走,货郎却将她唤住:“姑娘且留步。”
长歌没好气地道:“你都说了我与这些花灯无缘,为何还让我留步?”
货郎将手中的十二花神走马灯递给长歌,欠身笑道:“我见姑娘之前一直盯着这盏灯看,想来是很喜欢,不如就送给姑娘。”
长歌不想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我虽然很喜欢,可也不能白要,多少银子?我付给你。”
货郎将灯硬塞进她怀中:“我说了,若有缘,分文不取,姑娘是这盏灯的有缘人。”
长歌觉得好笑:“你刚才还说我与这些花灯无缘。”
货郎晃着脑袋,故作惊讶:“与众灯无缘,却独与此盏有缘,我说错了吗?”
长歌无奈地摇着头:“你还真是……”
“一番心意,姑娘就请收下。”
长歌看着怀中的走马灯,爹爹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她不禁双眼湿润,如鲠在喉:“多谢,这盏灯对我来说……很重要。”
货郎了然:“姑娘是忆起了故人吧?”
长歌点头:“想起了爹爹。”
货郎绕过货摊,走至她身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柔声道:“令尊其实一直都在。”
长歌低头一笑,双颊微红:“谢谢你。”
货郎轻摇折扇,语声吟吟:“你今日已对我道了两次谢,一次是为我送的花灯,另一次是为什么?”
长歌看向他白皙的面庞,不知他准备说什么。
货郎向远处人群聚集处望了一眼,收起扇子,道:“道谢就免了,不如姑娘忙我一个忙,可好?”
长歌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
“这事不难。”货郎淡淡一笑,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实不相瞒,有人一直在跟踪我,姑娘可不可以帮我引开他?”
长歌答应:“你要我怎么做?”
“这个不难。”货郎牵起长歌的手:“你只需站在我身旁便好,这一街的花灯如此美丽,不赏可惜了。”
他牵着长歌沿长街而走,周围人群拥挤,他一把折扇在手中把玩着,来往于身边的人便被轻巧拨开,无一人得以靠近他们三步之内的距离。
长歌疑惑地看向他:“你真是个卖花灯的货郎?”
他神态自若:“怎么,不像?”
长歌白了他一眼:“货郎走南闯北,日晒雨淋,哪有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货郎?”
他兀自低笑:“那你觉得我是做什么的?”
“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要来体验体验穷苦人的日子,所以扮作了卖花灯的货郎,不料却被府中下人发现,只好仓皇而逃,你说是吗?”长歌自编着故事,说得煞有介事。
他憋着笑:“是,姑娘真聪明。”
长歌扬了扬手中的走马灯:“不过,你的手艺真好。”
他瞥了一眼灯上的图案:“十二花神,姑娘中意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兰花。”长歌道。
他皱眉:“怎会是兰花?”
“兰花幽而有芳,是君子之花,不好么?”长歌想到了秦牧眠。
他摇头:“不如扶桑。”
“原来你喜欢那个戴面具的兰陵王。”
他看了一眼长歌脸上的面具:“所以我才说姑娘和这盏灯有缘。”
长歌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面具,是兰陵王征战沙场时最喜欢的那一面。
这个人,似乎并不简单。
“你是哪一家的公子?”长歌冷不丁问。
他歪着脑袋,避重就轻:“你可以叫我兰陵。”
“这是你的名字?”长歌显然不信。
“对。”
“我不信。”
兰陵笑了:“名字只是一个称谓,你我结缘于兰陵王,我叫兰陵,是纪念,有何不妥?”
“这……”长歌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妥。
兰陵带她走到一处巷子口,停下了脚步:“你呢?叫什么?”
长歌模仿着他的语气:“你可以叫我白歌。”
“白歌?”兰陵回味着唇齿间的余音:“很适合你。”
长歌不好意思地胡乱看向四周,竟发现二人不知不觉间早已远离了人群,目前所在的位置,她也不知是哪里。
“跟踪你的人呢?这么僻静的地方,你不怕他们会追过来?”
“嘘!”兰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长歌拉进了巷子里,巷子很窄,他二人对面而立,距离很近,长歌可以感觉到兰陵的鼻息吹在自己的头顶,泛起一片水雾。
这样亲近的距离,让长歌很不自在。
长歌刚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忽然顿住了。
附近传来了脚步声。
长歌抬头,发现兰陵正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用手向巷子口指了指,做了个口型:“有人。”
兰陵点了点头,却似毫不关心,脚步声越来越近,长歌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兰陵却只是微笑着,抬起手来,轻轻揭开了她的面具。
那一刻,长歌明显感觉到,头顶兰陵的呼吸蓦地一滞。
他眼里的笑意如萋萋芳草,蔓延了整个世界。
终于,脚步声在巷子口停住了。
长歌手中已暗扣下了三枚银针,正要让兰陵闪开,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了。
兰陵已俯身,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