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眉妩缩在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朦胧中有烛火摇晃,风吹起重重帷帐,让她觉得有些寒冷,她伸手去扯锦被,却有一双手比她更快,替她仔细掖好了被角,夏侯眉妩感觉到深沉的目光久久停在她的脸上,应是她熟悉的。
雪楼?夏侯眉妩觉得这时候能进入画眉宫的,只有神出鬼没的雪楼,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雪楼的目光没有这么意味深长,眼前这人明显是要将她看穿,拥有这样犀利目光的,只有一人。
夏侯眉妩惊坐而起,重重帷帐前立着的那人忙扶住她:“怎么,做噩梦了?”
夏侯眉妩面容重又镇定,握住那人的手,表现乖巧:“哥哥,你怎么会来?”
夏侯洵靠床坐下,让她倚着自己的肩头:“我来看看你,你今日走后,我想了很久,你是对的,长歌已经死了,我在刺她那一剑的时候就该放手。其实,洞房花烛的那晚,烛火一熄灭我就知道她是要来杀我的,可我还是陪她演完了这出戏,我本以为她会躲过我的剑,可是她没有躲,她为了杀我,抱着必死的心来。你说,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抱着必死的心来杀我?”
说完,不等夏侯眉妩回答,他又自语道:“是啊,她认为是我害得相国府灭了门,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就连父皇亦是如此,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怎样处置相国,便有人替他灭了相国满门。”
感觉到夏侯眉妩的身子在自己怀里震了震,夏侯洵低头看着她:“眉儿,你很冷吗?”
夏侯眉妩将锦被朝自己身上拉了拉:“是,是有些冷。”
夏侯洵将她紧紧搂住:“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夏侯眉妩将他推开:“哥哥,这样不太好。”
夏侯洵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眉儿,你怎么了,咱们自小不就是这样吗?”
夏侯眉妩离他远了些:“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如今你我已长大了。”
夏侯洵愣了愣,站起了身:“你说的是,那我先回景渊宫了,你早点休息。”
他朝外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拨帷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对了,眉儿,母后从前送你的那一只翡翠镯子,近来怎么不见你戴了?”
“那镯子啊……我让瑾儿收起来了,母后留下的遗物,总要好好保护才是。”夏侯眉妩随意扯着谎。
“哦,原来是这样。”夏侯洵笑了笑:“我走了,你睡吧。”
重重帷帐被他掀起,烛火在他的动作间忽明忽暗,直到最后一重帷帐落下,一切重又归于静寂。夏侯眉妩松了一口气,靠坐在床上,忽然想起,她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真是没有一点了解。
她与夏侯眉妩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在她与夏侯洵大婚那日,大殿上文武百官朝贺,分立在龙椅两旁的,是崇华帝的皇子皇女们,一身水红衣衫面庞极致艳丽的那一个,便是夏侯眉妩。那时的她,一双大眼睛兴奋如鸟雀,亏得身旁有兄长拉住,才没有跳下来冲进送亲的队伍。
那么,真正的夏侯眉妩,应是天真活泼的一个人吧?
夏侯眉妩沉思了良久,冲外面唤道:“瑾儿,你来一下。”
瑾儿闻声而来:“公主,怎么了?”
夏侯眉妩拍了拍自己的床榻:“过来坐。”
“这……不好吧?”瑾儿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若是让魏公公看到她坐在公主的床上,是会受杖刑的。
“你是怕被魏公公看见吧?”夏侯眉妩轻蔑地笑笑:“他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奴才,你是听那个奴才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瑾儿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坐下。
夏侯眉妩拉起她的手:“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奴婢十四岁入宫,已侍候公主四年了。”
“四年……那你应该很了解我,对不对?”
瑾儿不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公主,你想问奴婢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瑾儿担心地将手伸到夏侯眉妩的额前探了探:“公主,你该不会是病了吧,怎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从前是什么样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夏侯眉妩抬手抚了抚额角:“半年前夏日里的一场惊雷把我吓醒后,便记不太清从前的事情了。”
“这可怎么好,奴婢现在就去传太医来。”
夏侯眉妩将瑾儿拉住:“别去,又不是什么大的毛病,你若传太医,宫中又会闹得沸沸扬扬,我不想落人口舌。你将过去的事情讲给我听,说不定我就会记起来了。”
瑾儿想了想,道:“若是这样,奴婢就从进宫的那一天给公主说起吧。”
瑾儿说了很久,久到桌上的蜡烛燃尽,她又续点了一根,才终于将往事讲完。她口中的夏侯眉妩,从小就爱黏着哥哥夏侯洵,因此性子也如男孩子一般无法无天,整个后宫中,她是最得娇宠的公主,也是最蔑视世俗礼仪的公主。瑾儿进宫那一天,夏侯眉妩一根蜡烛将欺负她的乐恒公主的头发烧了大半,后宫被闹了个鸡飞狗跳,饶是如此,崇华帝也只是一笑置之,连处罚她的意思都没有,而那乐恒公主的头发,则白白做了牺牲,据说直到现在也没长出来多少。
夏侯眉妩与夏侯洵是皇后一胞所生,兄妹感情极好,时常同榻而眠,直到二人长大,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所以夏侯洵才能在深夜自由出入画眉宫而不受人打扰,一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二是因为他与夏侯眉妩兄妹情深,宫中奴才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不知道,二人之所以有了同榻而眠的习惯,是因为夏侯眉妩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身上却有一根软肋,就是怕黑怕打雷。怕黑还好办,彻夜燃灯就可以了,可是怕打雷就不好办了,每次夜里打雷,夏侯眉妩就跟疯了一样跑到景渊宫,钻进夏侯洵的被窝再不肯出来,久而久之,每每夜里打雷,夏侯洵便会自觉来到画眉宫陪着夏侯眉妩,这是宫中资历老的奴才人尽皆知的事情。
夏侯眉妩怕雷的毛病其实与皇后的死不无关系,皇后死的那天,恰碰上崇华帝带着皇子们去围场狩猎,宫中只剩下了一众妃嫔和公主。彼时,皇后已经失宠,夜贵妃成了名副其实的正宫之主,皇后日日心中郁结,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病发,年幼的夏侯眉妩差人去请太医,被几个妃子拦住,皇后的病来得迅疾,没撑多久便咽了气,咳的血将枕头和锦被染红,连夏侯眉妩胸前的衣衫也沾了几滴血,乍一看去,像绣上的红梅。
皇后咽气的那一刻,一个闷雷打过,大雨滂沱,夏侯眉妩吓得瘫坐在地上,抓着皇后已冰冷的手哭喊,哭声被雷声盖过,像有千军万马踏破宫闱而来,蜡烛在墙上投出各种怪异的影子,每一个都像吃人的妖魔,想要夺去她母后的性命。
那一夜,夏侯眉妩哭得昏死了过去,再醒来时,宫中已被重重白纱装点,夏侯洵一身孝服坐在她床边守着,夏侯眉妩张了张嘴,嗓子已哑了,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终是昨夜的雷雨夺去了她母后的性命。
从此,夏侯眉妩便怕极了打雷,只因那是她母后死亡的噩梦。
瑾儿口中的夏侯眉妩虽是公主,却活得轰轰烈烈,长歌简直觉得,自己竟喜欢上了这个不娇柔不造作没有一丝架子的公主,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是那样残忍,只为了自己的私怨,将这个芳华女子的性命生生夺去。谁都有选择生死的权利,而夏侯眉妩的权利却被生生扼杀,她是崇华帝的孩子又怎样,朝堂是男人的,从来与女人无关,可笑的是女人往往成了江山争夺的牺牲品,没人问问她们愿不愿意,她们的情感,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夏侯眉妩听着听着,面上现出惆怅。
瑾儿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公主,是不是瑾儿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的很好,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若能回到过去,那该多好。”
瑾儿替她拢了拢被子:“公主,你不是常说吗,做人要向前看。”
“向前看……若前方没有路呢?”
“那就走出一条路啊,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天无绝人之路。”
“是啊,我怎么忘了。”夏侯眉妩轻轻笑着:“瑾儿,谢谢你。”
“公主谢我做什么,瑾儿说的都是平日公主教给瑾儿的。”瑾儿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又道:“公主,你近些日子看着有些不太寻常。”
夏侯眉妩心中一惊:“怎么不寻常了?”
“你最近变得不太爱笑了,总是叹气,还常说些瑾儿听不懂的话,公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怎么会有心事呢?”夏侯眉妩僵硬地笑笑:“我只是替哥哥难过罢了。”
“是啊,太子爷真的很可怜。”瑾儿也感叹。
帷帐外的烛火晃了晃,夏侯眉妩的眼皮也渐渐垂了下来,瑾儿为她盖好被子,走了出去。刚掀开最后一重帷帐,眼前忽然出现的人影吓了她一跳,待看清来人,她慌忙请安:“太……”
话未出口便被夏侯洵捂住了嘴巴,夏侯洵对她摇了摇头,瑾儿便对他福了福,退了出去。夏侯洵在帷帐前站立了许久,烛火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可以看得出他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他还是掀开帷帐走了进去,床上那女子睡得安详,可眉头却是紧皱着,似乎她又做了噩梦。
夏侯洵蹲下身来瞧了她好久,脸上的神情错综复杂,好像在极力辨认,又像是怕认错,所以一再小心,踯躅不前。
烛火啪的一声熄灭,他叹了口气,侧身躺到床上将夏侯眉妩拥住,唇靠在她的耳边,说出了极轻的一句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可你到底是谁呢?是眉儿,还是……我的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