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为了夏侯眉妩,她便很嗜睡,想来魂魄被硬放入另一个身体中,也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的。是以夏侯眉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朦胧地望着窗外枝头上积得厚重的积雪,依稀想起昨夜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若有人来画眉宫,瑾儿一定会通传,何况那时她已睡熟,画眉宫的奴才们胆子再大,也绝不会随便让人进来扰了她的清梦。
她坐在床上发呆,瑾儿探了个头进来,见她已醒,忙过来服侍她洗漱,早有宫女捧了食盒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了几碟精致小菜,配着几样糕点和白粥,很合她清淡的口味。
正想夸赞瑾儿几句,瑾儿倒抢先说道:“今儿的早点是太子爷专门差人送来的,他说公主近来想吃些清淡的东西。可是公主,你怎么不跟瑾儿说呢?”
夏侯眉妩尴尬地笑笑:“只不过随意说了一句,哥哥他倒上心。”
说完,心里却是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口味是怎样的,她只知道自己还是长歌的时候,口味极是清淡。
莫不是他看出了什么?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魂魄易主这件事简直是天下奇谭,能相信这件事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觉得好过了些,便向瑾儿提出想要出去走走。
瑾儿自然想要跟着,被她婉拒,有些地方她想一个人去,被瑾儿跟着,会窥破她的秘密。
瑾儿再不愿意,也只能听话乖乖在画眉宫中呆着。夏侯眉妩在皇宫中呆了大半年,早已对皇宫熟悉,一出画眉宫,轻车熟路,径直来到万贤宫门口,隔着高墙,可以看到里面的房檐,一角翘起的地方,有蟠螭盘卧,除了灰色瓦片,她看不见高墙后的景象。
其实就算看见了也没有用,因为此时万贤宫早已人去宫空,众诸侯于三月前已相继离开,那些无关紧要的,各回了自己的封地,剩下几个重要的,在京城里自己的府邸居住,随时等待着崇华帝的召见。
南宫父子是被留下的诸侯中的一员,也早已出了皇宫,所以夏侯眉妩来到这里,是见不到他的。
虽然见不到,可夏侯眉妩隔一段时间便会来这里看看,假装秦牧眠仍在万贤宫中住着,在树下围炉煮茶,云淡风轻中,已是指点江山的姿态。
夏侯眉妩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与秦牧眠在皇宫里不期而遇,她该怎么办。若告诉秦牧眠自己就是长歌,他会信吗?就算他信了,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待自己吗?
秦牧眠说过,锦灰山庄不需要失败的人,他也不需要,那么,已经失败了的长歌,他是再不会要了吧?
这半年中,她心中已有了自己的计划,从未与旁人说起。头一件,定是要取夏侯洵的姓名,再一件,便是利用她公主的身份,帮秦牧眠夺下一片江山来。
眼下,在宫中,能让她信任的人,只有一个。
夏侯眉妩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有人将玄色的披风围在她身上,她才回过神儿来,抬头看去,是夏侯洵。
“瑾儿说你自己一人出来走走,我想了想,觉得你极有可能是来了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夏侯眉妩想将披风还给他,被他按住:“刚下了雪,天气冷,你还是披上的好。”
如此,夏侯眉妩便不再坚持,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好,手已经被夏侯洵牵了起来:“揽香亭的梅花开得极好,不想去看看吗?”
夏侯眉妩站着不动:“我昨日已赏过了。”
“昨日之景与今日之景是不同的,你怎知今日之景就没昨日的好呢?”
夏侯眉妩终是没拗过他,被他牵着来到了揽香亭,地上雪积得很厚,她几次险些滑到,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夏侯洵稳稳托住,她的身子本能地想躲避,可夏侯洵不给她机会。
夏侯洵说得对,揽香亭中的梅花确实比昨日要美,只因昨日还是一片素白的梅林如今已是红花开遍,朵朵红梅在枝头绽放,红妆披了十里,梅香清泠。
“这……”夏侯眉妩情不自禁走入梅林深处:“白梅变成了红梅,这是怎么做到的?”
夏侯洵跟在她身后:“我说过了,昨日之景与今日之景是不同的,只要你愿意看。”
夏侯眉妩回身,夏侯洵却已不见了踪影,她焦急地在林中寻找,眼前却扬起了漫天花雨,梅花瓣纷扬而下,在她脚边铺成了红毯。
夏侯洵的身影自重重花瓣后闪现出来,声音如冰雪一样冷冽:“从前,也是在这样一场花雨中,歌儿刺了我一剑,那时她一点也不留情面,可是后来她却心软了,我想,我在她心里也是有一点点地位的,你说对不对?”
夏侯眉妩不再看他,转过了身去:“哥哥,我累了,我想回去。”
夏侯洵没有说话,只是过来牵起了她的手:“我送你。”
夏侯眉妩想要挣脱,却被夏侯洵死死握住:“哥哥送妹妹回去,不应该么,若是让父皇看见,会说你我又闹脾气了。”
夏侯眉妩终于再一次咬牙妥协。
回到画眉宫后,夏侯洵也未多坐便匆匆离开,夏侯眉妩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想晚上她洗漱完毕正要就寝,画眉宫的大门被夏侯洵一把推开,冷风倒灌进来,重重帷帐肆意飘起,夏侯眉妩一身长发披肩,拨帘子的手顿在了空中,竟是不知该放向何处。
“哥哥,这么晚了……”她觉得,若用礼数来提醒他,或许他会听。
夏侯洵一步一步走向她:“眉儿,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夏侯眉妩将手收了回来,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哥哥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为何性情大变,说你因半年前的一场惊雷失了记忆,说你竟不知母后留给你的不是翡翠镯子,而是黑色的曜石镯,你难道不想说给我听吗?”
夏侯眉妩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了袖口:“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侯洵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你不是很想知道以前的夏侯眉妩是什么样的吗,为什么不来问我,我可以把妹妹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夏侯眉妩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自己的事情,我当然记得很清楚。”
“是么?”夏侯洵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是疯了,可是我还是想问,你是歌儿,对不对?”
夏侯眉妩异常震惊,抬眼看他,目光清幽:“哥哥,你是糊涂了吧,嫂嫂已经死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吗,我知道你就是歌儿,你骗得过大家,却骗不过我。”夏侯洵的神情看着骇人:“歌儿,真好,我总算找到你了。”
夏侯眉妩向后退了几步:“哥哥思念嫂嫂至深,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不如让太医来给你看看,如何?”
一滴泪落上夏侯眉妩的脖子,却是夏侯洵哭了:“你是我的妻子。”
夏侯眉妩唇边漾起笑意,拿出帕子将他脸上的泪水擦去,在他耳畔呢喃:“哥哥,眉儿竟不知,你心中竟如此看我。”
夏侯洵定定注视着她,心里更加肯定了,眼前站着的这个女子,虽然是夏侯眉妩的容貌,可一颦一笑,以及言语间的习惯,都像极了长歌。
“别再骗我了,我知道是你。”夏侯洵的声音异常颤抖,全然没有往日太子的威严。
“若哥哥当真把眉儿当做嫂嫂,就别怪眉儿不念兄妹情分了……”
夏侯眉妩的声音犹如低吟,惹得夏侯洵拉住她便往回走,一路上撞见宫女太监,看到太子爷气势汹汹的模样,都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心里却纳罕,太子爷不是平素和公主最要好的么,怎的今日瞧见,倒像是生了极大的气似的。
夏侯眉妩吃力的跟在他后面,却挣脱不了:“哥哥你要做什么?”
夏侯洵的情绪已然失控,手上使力,夏侯眉妩的手腕已现出青紫的痕迹:“就算你现在是公主的模样又怎么样,来日方长,歌儿,只要我想要你,谁也不能阻拦。”
夏侯眉妩的身上瞬间变得青紫,失去了武功,她无力反抗,她此时才知道害怕,夏侯洵是不可一世的太子爷,他想要做什么,谁能拦得住?
走投无路间,她的手伸向宽大的袖子,抽出一直藏在那里防身的匕首,抵上了夏侯洵的喉咙。
一滴血瞬时滑落,正落在她的眉心,那里,曾有一颗朱砂。
夏侯洵忽然间清醒,看着自己身下瑟瑟发抖的夏侯眉妩,一身的伤痕触目惊心。他握住夏侯眉妩的手腕反转,匕首轻易掉落,夏侯眉妩转眼便成了软弱无力的羔羊。
他心疼地将她抱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小心翼翼地替夏侯眉妩将衣服穿好,拥着她躺在床上,花费了好长时间才让惊悸的夏侯眉妩冷静下来,最后,两人的精神都已接近崩溃。
夏侯洵附在夏侯眉妩的耳边不断说着两人的过往,有时也说夏侯眉妩小时候干过的蠢事,却始终决口不提方才之事,尽管方才那只匕首,想要了他的性命。
夏侯眉妩始终不语,心头的恨意绵延,她如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杀了夏侯洵,已再无可能。
除非……做他心中所爱的那人,让他醉在爱情里,最后被爱情杀死。
最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久到夏侯眉妩以为夏侯洵睡着了,想从他怀中挣脱,却又被他揽得更近,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疲惫:“歌儿,将百里家灭亡的人不是我,我会找出罪魁祸首,还自己清白,你要信我。”
等了良久,没有听到夏侯眉妩的回答,夏侯洵低头看看,她的呼吸已变得平稳,像是睡着了,夏侯洵仔细替他掖好被角,犹豫了片刻,在她额头上原是朱砂痣的位置落下了极轻的一吻。
那里,还残留着他的血迹。
他轻轻舔去,忧伤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