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要留,都随你,只要你出得了这个房间!」
(深夜,龙阙郡某处民宅)
“毒……”司徒枟沉吟半响,所有不被自己注意到的细枝末节,在被惊鸿一项项摆上桌面后,渐渐连接成一张巨大的帷幕。如果说司徒枟此前在宫中时忌惮的是每个可能接近自己的嫔妃和女侍,那么现在司徒枟终于懂得为何惊鸿会在得到国君驾崩后的第一时间带着自己逃离的根源。双眼可见的伤害,在事实上都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平复的,伤疤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失。但是,看不见的威胁,才是自己要真正堤防着的灾难。
带自己离开,是因为惊鸿已经确定无权无势的自己,在禁锢重重的宫中俨然成为众人可以随意欺辱的标靶。懦弱的皇子,明里是尊贵不容侵犯的存在,暗中却是任何势力都可以欺压驭使的替罪羊。如果不是自己在混乱的最初就被惊鸿带离,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不过就是成为众人口诛笔伐的逆子,势必会为自己没有犯下的过错,承担全部的后果。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呢?凌迟,或是车裂……最好的结果,就是皇族中的某位皇子皇女继承大位之后,对于自己这个不成材的皇兄皇弟,给个遥远的边城,封个闲散王爷。一旦被抓住言辞上有轻微差池,戴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抄家斩首。
司徒枟虽然对国事过问不多,但生在帝王家,不能争到那个人间极致,下场是怎样,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司徒枟暗自叹气,母妃那年重病辞世,自己也向来身体羸弱不堪,曾经以为是母妃诞下自己时,就落下的病根。可是惊鸿一番话语,却让自己恍然大悟。母妃在怀有自己之前,尚未那般虚弱,女侍曾经提及,母妃和晨贵人曾经一起搭伴出游。后来,母妃为了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刻意讨好国君,诞下自己。至此,不够强势的氏族也想要凭借自己在宫中暗处拥有一席之地。种种累加之后,必然引起有心人的忌惮。再弱小的氏族,在有了皇子的庇护后,也会迅速强大到足以与他人一较高下的根基。而这种庇护,自己却完全没法给予。因为自己尚未成年之时,母妃体内的毒物就已经成形。
起初是噩梦缠身,渐渐影响到神智,最后被毒物掏空的身体,只能在床榻上苟延残喘度过余生。十几年来,不时呕血,不时昏迷,太医院却始终无法查出病因,这毒物到底是什么?而惊鸿所言,自己体内也是同样的毒物,只是此毒本是用来对付女子,趋阴*阳,想来用毒之人对此毒并不精通。极有可能是重金求来此毒之时,制毒之人并未将全部的手法告之,用毒之人只掌握最简单的用法。用时之长,用量之少,都是因为手法并不娴熟。还有另一层的可能,就是,用毒之人并不是同一人。
依据惊鸿对母妃毒发时反应的推测,很有可能当时用毒之人,有所更换,手法轻重不一,用量超出平时,才会致使毒发。司徒枟隐约记得,耹律宫中的女侍比其他各宫更换都要频繁,早已查寻不出几年前女侍的当班记录。即便查得出,也无济于事,惊鸿认出其中某种毒物使用前,必须热敷变软后,才能化开使用,而最适宜这种毒物的温度,就是掌心的温度。用毒之人,怕是早已不在人世。此毒虽然可解,但是解毒时的痛苦,却比毒物发作时更为剧烈,跟别提解药本身就是一种剧毒。不直接触碰毒物,想要给他人解毒只有一种方法,就是将解药渡到银针之上三寸,之后用指尖捏住针尾运劲刺入中毒者体内。而这种手法因为极难控制,常常会让医者染上剧毒,因此这种手法慢慢在民间失传。惊鸿为司徒枟解毒用的正是这种手法。只是为了不让司徒枟反应异样,因此在夜里解毒之时,每次都只散去一丝毒物,并且将司徒枟迷昏。
惊鸿收好所有银针后,大汗淋漓从司徒枟身上下来,靠在床柱上喘气。司徒枟第一次对惊鸿的身世好奇。奇异的手法,对毒物毒性的娴熟掌握,惊鸿,在没有遇见自己之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惊鸿却没有闲暇去考虑那些,司徒枟身上的毒物被自己暂时压制住,但是刚才自己用针之时能够感觉到司徒枟脉象异常,不是毒发之象,更像是心绪烦乱而引发的……惊鸿有些许不解,司徒枟连日来并未受人欺辱,毕竟自己暗中使了些不甚光彩的手段,震慑也好,威胁也罢,好歹自己进宫之后,耹律宫上下对待司徒枟这个软弱不堪的主子毕恭毕敬是此前不曾有的。若说是因为自己告知他国君驾崩一事,对他刺激太大的话,经过三日的奔波劳顿,再大的刺激也会因人困马乏而慢慢平复。
到底是因为什么,令司徒枟心烦意乱到引发体内残毒的地步?自己跟在司徒枟身边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司徒枟的为人和心思都一丝不漏的写在脸上,想要瞒过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惊鸿转头瞥了一眼床榻上喘息的司徒枟,这是司徒枟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解毒,下唇的齿痕大概是在自己施针时因为疼痛,又无法活动身体造成的。惊鸿心中暗暗赞赏司徒枟,能够强忍剧痛文丝不动的,估计在众位皇子中司徒枟绝对是第一个。如果在解毒之时疼晕过去,造成气血淤结,情况会更糟,这就是为何惊鸿此前为司徒枟解毒都是在深夜将其迷昏后才动手的缘故。
惊鸿这一回头不要紧,司徒枟以为自己偷窥惊鸿被其发现,脸色瞬间通红一片。这瞬间的反应使惊鸿皱眉,随即伸手查探司徒枟脉象,好在脉象平稳并未有异。
司徒枟转过脸去,声音有些发闷,“惊鸿,我,我可以穿上衣服了吗?”
惊鸿眼角止不住笑意,哦,原来这位皇子脸红的原因竟然是被自己看光上身。起身时随手将司徒枟的衣物放在床榻边上,自己背过身去整理随身包裹。惊鸿暗笑,若是司徒枟日后得知自己早已把他看光不说,还是每夜都会看上一看,而且还用手摸过,不知会不会羞到再也不敢面对自己。司徒枟背对惊鸿起身,迅速将上衣紧紧系住。
虽说自己身上尚有余毒,但是从惊鸿施针时辰看来,余毒应该并不太多。自己若是此时离去,刚刚解毒,应该能够坚持很久一段时间,再有,此时离去,惊鸿解毒后必然神乏体倦急需休息,应该不容易被察觉。脸上温热尚在,司徒枟心中一阵苦笑,自己这幅脸红的样子怕会被惊鸿取笑很长时间,若是……在自己离去之后,惊鸿还记得自己的话……无论怎样,解毒也好,救命也好,自己总归是不愿在旁人面前暴露出这幅身体。
司徒枟永远都无法忘记,母妃病重之时,国君到边关巡视数月未归。宫中几个得宠的嫔妃将自己强拉硬拽到后花园废弃的木屋之中……种种侮辱,肆意嘲笑虐打,自己无法发声的哭喊,撕心裂肺的痛楚……众人残忍的手法……洋洋得意的嘴脸……
这具身体,即便现在看上去,如此白皙无暇……
却是天下最肮脏,恶心的器具。
而现在背对自己的这个人,是自己唯一能够依靠能够信任的人。虽然惊鸿时常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暗中处处维护小心照料,自己岂会一无所知。正是如此,司徒枟最不愿之事,就是让惊鸿触碰到自己的身体。心中像膜拜神明一样膜拜着惊鸿,司徒枟在惊鸿的保护下时日越久,越觉得自己污秽不堪。太过美好不可欺的惊鸿,无论是在深夜中抚琴,或是今日首次看到惊鸿真心施针,都太过天人之象,不是自己这种凡夫俗子可以轻薄冒犯的。
惊鸿背对的时间已经过了半柱香,身后渐渐不再传来司徒枟更衣的细碎声响,惊鸿想要转身却担心司徒枟还在穿着,只能轻咳提醒司徒枟。谁知司徒枟此时走神,根本闻而未闻。惊鸿等得有些不耐,转身看见司徒枟发呆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心中突然掠过一丝异样。以自己刚才的熟练手法,司徒枟该不会以为自己就是下毒之人吧……?算了,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司徒枟多心。死生由命,自己早该是必死之人,能够在死前多救一人也是福德。若是自己这般诚心待司徒枟,最后还被误认凶手,那任凭自己百般辩解也是无用!
公道自在,天命恒常,司徒枟若是真对自己有所忌惮,迟早会向自己摊牌。当年承司徒枟搭救一条性命,自己虽不怜惜,但也感激。不为性命,为得是当年自己离家之时带走的古琴。而今,为了搭救司徒枟,自己琴匣成为司徒枟藏身之处,古琴落在耹律宫中,日后能够得见的机会渺茫,也算是还了司徒枟搭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