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要留,悉听尊便吧……」
(午夜,龙阙郡某处民宅)
一边将不多的药材迅速碾碎,另一边惊鸿还得时不时转头回望旁边泡在木桶中还在昏迷的司徒枟。解毒后司徒枟的身体会比往常更加虚弱,偏偏在大雪中又耽搁了许久,即便是后来高烧到昏迷,司徒枟的身体也在无意识的不停颤抖。惊鸿的脸色十分难看,司徒枟的举动几乎就是自寻死路。分毫不得休息的惊鸿,体力上也几乎消耗到极限,可还是不能休息。将司徒枟迅速送回落脚民宅后,惊鸿马不停蹄的开始烧水,碾药,不时查探司徒枟冻僵的身体在温水中是否有所好转。用力甩了甩头,惊鸿提醒自己不能瞌睡,司徒枟的状况还不稳定,而且木桶中的水要随时保持温热……房间内碾药的声音渐渐降低,惊鸿最终没有躲过睡梦的召唤。
…………
惊鸿躲开司徒枟的跪拜后,有些无言,同时下意识觉得自己惹上了不小的麻烦。面前的这个皇子,不知是真有心,还是假有意。惊鸿一语不发,望着地上毫无起身之意的司徒枟。惊鸿自问离家之后的几年中,自己多少也算是有些阅历,一路行至都城临汐有惊无险。自己早已是生无可恋之人,若非手上的这张琴是自己离家之时携带出的唯一念想,那么刚刚司徒枟帮自己解围之时,自己大可以道谢之后一走了之。司徒枟不单“救下”正在被恶棍辱骂殴打的自己,还小心翼翼将自己的琴一并重金赎回。自己虽然可以摆脱困境,只怕到时会被族里的好手得知消息,因此才不得不忍耐。而司徒枟贸然闯进其中,最多在歌舞坊周围的街头也不过就是留下一个某美人得宠被当日赎出的笑谈。在歌舞坊中,每年总有那么几名一时得宠至极的美人能够摆脱贱籍登堂入室,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说开的话,惊鸿却并没有脱贱籍的必要,因为惊鸿虽然投靠歌舞坊,但只是单纯的弹曲,连唱词都不曾,并未被纳入贱籍。
那个到现在连名字都不愿提及的男孩,是惊鸿心中不能触碰的伤痕。
也是惊鸿之所以偷偷离家的原因。
(歆樾五年,夏月)
杜氏隐居深山之中,鲜于外人往来,为的就是休养生息,以抑制门庭凋零之势。杜氏隐居前善名之响,上至都城,下至民间,无人不拍手称赞,素有天下名医尽出杜氏之名。更让人称道的是,久病缠身的病患,如若囊中羞涩无力支付药金,杜氏会主动登门医治,分文不取。杜氏一门除祖传医典密不外传,其余药方药理都可以随时供人研习借阅。杜氏药堂遍布各地,几乎所有的行医之人都或长或短的在杜氏药堂得到过提点。
杜氏子弟为运送药材便利,还在几条水路上都专门开辟了杜氏渡头,不运药材时会载客运人。杜氏大船四平八稳,梭河两岸民众无不感激杜氏,蓱翳县所产霜丝最初就是在杜氏渡头建成后,扬名各地,成为众达官贵富追捧之物。
而所有的光鲜亮丽,在杜氏当年家主亲弟为宫中某位皇子探病后,一夜颓败。
前朝皇族慕容氏子嗣从来都是女多男少。不但如此,每代仅有的皇子无一例外的都携带有怪病。只要皮肤被划破,就会血流不止。这种怪病,使得皇子很难存活成人,即便是很小的伤口也有着致命的危险。因此皇子在宫中都被有如众星捧月般的层层保护起来。杜氏因行医之名日盛,最终被慕容氏私下召见。万般荣耀的背后,掩盖着被屠戮的血腥。一夜之间阴森的宫殿肆虐着不容辩驳的条条血泪指控,将杜氏满门推进没有出路的深渊之中。随家主亲弟进宫的小厮侥幸从暗道逃出,连夜将惊变传回。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一劫。得知消息后不到两个时辰,宫中派出的杀手随后便杀至杜府。杜氏家主带着族人一路奔波逃亡。最后到达地处偏远的飞霜峡。
清点过后,发现少了一百四十四人,偌大的府邸只有三十一人逃离升天。三天后,皇榜张贴出杜氏一族蓄意谋害皇子,一百二十七人被连夜诛杀。此后医者均与杜氏撇清关系,声称早已看出杜氏居心叵测心怀鬼胎。杜氏渡口也随之被焚烧殆尽,至此世间全无杜氏一族踪影。
杜葳蕤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于杜氏隐居的飞霜峡中降生的。为防止外人对氏族赶尽杀绝,杜氏家主立下家规,杜氏一族五十年不为世人医治,杜氏子弟终生不得为皇族医治,杜氏子弟悬壶济世之心不可废。三条家规从杜氏正式定居飞霜峡后即刻生效。而得知杜氏尚有残余的名门氏族纷纷严防走漏风声。即便隐居,杜氏只要有朝一日出山,还是天下有名的望族大户,因此得知风声的名门纷纷向杜氏伸出援手。却被杜氏家主一并拒绝,只提出一点。杜氏人丁稀薄,又隐于峡谷之中,与外界几乎毫无瓜葛,但氏族繁衍生息,必定需要外人参与,为保证杜氏子弟安危,凡杜氏新生婴孩均在百日抓喜前定亲,与杜氏子弟定亲者必送入飞霜峡中由杜氏抚养其成大成人。今日的惊鸿,也就是那年的杜葳蕤,在尚未降生时就与当时不满周岁的将门之后齐泽订立婚约。
两小无猜的感情总是尤为珍贵。正因如此,在惊鸿十四岁那年夏季的惊变过后,惊鸿有几乎一年的时间,每天夜里都会梦见齐泽最后离去时瞪大的无神双眼,以及青紫的双唇。噩梦缠绕的惊鸿,几乎成为废人。如果不是突然行至的算命道人,惊鸿也不会没命的逃离唯一可以安身的峡谷。
这话还要从葳蕤降生后说起。葳蕤百日抓喜之时,鬼使神差般的抓住了面前众多医家所用之物中最细小又容易伤到己身的秘银针,令杜氏家中长辈觉得十分惊诧。抓喜,讲究的就是看幼童天性中所专长的一面。因为医家所用向来是大小相差十分悬殊,因此幼童往往会被大件所吸引,葳蕤这一抓是杜氏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一幕。被认为是氏族中最有天赋的继承人。葳蕤也不负众望,尚在牙牙学语之时,就能将正在晾晒的药材中没有挑拣出的弄错的药材分类放好,六岁前已将氏族中幸存的全部药典背诵完毕,特别是能够准确判断引发相似病症背后的不同病因,被氏族视为神童。因此同辈孩童还在努力诵读之时,葳蕤已经得到长辈允许,跟着家中的小厮去山中实地采摘药材,增长见识。四年时间,葳蕤将居地附近的山林走得十分娴熟,家中也渐渐不再硬性派人跟随葳蕤进山。太过完美的光环,让所有人都毫无疑虑的相信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破这样的平衡。
直到,那一天午后。
刚刚向先生交好功课的齐泽缠着树荫下乘凉的葳蕤,一定要带他去山里戏耍。往日这样的事情也十分平常,都是找个长辈告诉一声大致游玩的方向便可,因为齐泽只是贪图山中溪水清凉,戏耍一会儿,日落前必然会返回。偏巧这天午后,先生拖延了齐泽片刻,等到齐泽前来磨蹭葳蕤时,族中长辈全部在午睡之中,无法当面说清。葳蕤本意是想要齐泽稍等片刻,可齐泽背对葳蕤,掀开上衣一角,葳蕤只见齐泽背后有一小片手抓出的红印,想来是被蚊虫叮咬之后,齐泽抓出的。
葳蕤挨不过齐泽的磨蹭,找了个小厮说了一声,便带着齐泽离开居地前往山里。谁想,这一去,之后回来的就只剩下葳蕤一人……两人到达山中后,齐泽迫不及待的跳进溪水中玩耍,并不时将清凉的溪水向葳蕤身上扬去,葳蕤一时兴起,也下水跟齐泽玩闹起来,两人都未曾注意到头顶的天色骤然变暗。直到豆大的雨珠穿过茂盛的树木落在两人身上时,葳蕤才惊觉已然变天,连忙带着齐泽寻找避雨之处,等待氏族派人出来接应。说来也是不巧,两人临行之前托付的小厮是个专司造饭之人,一看变天连忙跑去搬运晾晒的木柴,早将托付之事忘在脑后。葳蕤与齐泽躲在一块巨石下,全身湿透,此时又饿又冷。眼看天色渐晚,葳蕤提议此处距离居地不远,不如两人趁着天未全黑冒雨赶回去。齐泽虽然长葳蕤一岁,但因为寄养在葳蕤家中,早已处处习惯由葳蕤做主,当下也没有异议。山路难行又是雨夜,行出不远,齐泽脚下一滑便顺着山坡翻倒下去。葳蕤听见惊叫声,急忙追了过去,坡下太黑看不到齐泽的位置,只能听到齐泽喊痛的哀叫声,葳蕤用衣服蒙住头脸,一咬牙也顺着山坡翻滚下去,正好就滚落到齐泽身边。
仔细摸索过一遍,发现齐泽并未有骨折错位之处,葳蕤长出一口气,但是齐泽还在哀叫不停,葳蕤不解,刚想安慰,只听齐泽语气无比慌乱的说自己的左腿使不出力气,站不起来。葳蕤一惊,山中蛇虫众多,毒草也茂盛,这样目不能视的情况下翻滚,极容易中招。葳蕤连忙摸索着齐泽的左腿,最后在小腿内侧找到一处轻微的突起,此时已经能够闻到腥臭气味,显然是刚刚被蛇咬过。齐泽哀叫的声音渐渐有气无力,葳蕤知道已经等不及族人来接应自己,只能自己先下手为齐泽去毒。若是有药有针,齐泽或能保住一条性命,可那时的葳蕤身上全无医家之物。只能附身吮去齐泽伤口中的毒血。这样一来虽然延缓了齐泽毒发的时间,却也让自己间接中毒,不久两人双双昏倒在坡下草丛中。之后发生的一切葳蕤只知道个大概,到了夜里晚饭时长辈发现少了两个孩子,急忙派人外出寻找。
醒来的葳蕤只看到身边的木桌上放着一副小金锁片,葳蕤一眼就认出那是齐泽从不离身的东西,齐家家主送给齐泽的平安符。
挣扎起身的葳蕤不顾众人阻拦,冲到齐泽的房间。床铺上已经僵硬的小小身体,至死不瞑目的双眼直直的对上了葳蕤的视线,青紫的双唇仿佛有无数还未开口的话语,却永远都不可能再说明。眼前突然一黑,葳蕤失去知觉,此后睡睡醒醒了三天。彻底醒来时,齐泽的尸体已经被齐家人运回安葬。
葳蕤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齐泽房间中的一切,悲痛到无以复加。
一切美好的回忆终止在那个落雨的午后。
自此之后,世上少了一个名医杜氏之后杜葳蕤,多了一个流离尘世的惊鸿琴师。
弦断之后,可又能真正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