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天定……冥冥之中,即使早有安排,我也不愿你们因我遭受不幸!」
(歆樾五年,齐府前厅灵堂)
大半齐家人对于葳蕤的到来都有些隐藏的怒意。
虽然齐泽死于毒物咬伤,是纯粹的意外,但是在齐家人看来,杜葳蕤身为堂堂杜氏医道名门晚辈之中排名第一的长小姐,即便尚未成年,在医术上的造诣相对于其他民间医家而言,也是登峰造极,区区山野毒物,又怎能奈何?
话虽如此,杜葳蕤同时中毒,从毒物在体内走势来看,又分明是因替人解毒而轻度感染,显然当时杜葳蕤对于齐泽中毒一事,并未置之不理,正是因为下手医治,才会受到连累。齐家人又无法当面拒绝葳蕤前来悼念,说到底,也只能说是葳蕤学艺不精又或者当时天黑雨骤耽误了医治,但毕竟杜葳蕤是齐泽生前未过门的发妻,杜齐两族当年交换的信物仍在两人身上佩戴。
按说齐泽与葳蕤订婚之后,未满周岁就被送到飞霜峡中隐居,由杜氏抚养长大,齐家人应该对这位二少爷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事实上却正好相反。
齐泽虽是齐家的次子,但早在齐泽出生之前就有游方道长惊异于齐府门庭紫瑞生光之象直上云霄,断言必会出现大吉之人。月余齐泽诞生。
当天,天降祥瑞,寒冬之际竟然一时温暖如春,百花绽放。齐府当家齐晦明感叹上苍恩泽,因此将男婴起名为齐泽,希望其能保佑齐府安泰繁盛。虽然齐泽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离开齐家,但齐家此后事事顺遂少有灾难,却是无法推翻的事实,因此齐家人即便有些根本从未见过这位泽少爷,也对这位给府上带来祥瑞的二少爷十分恭敬。
谁料,齐泽竟然年少夭折。被齐府上下寄予重望的大吉之人,竟然会在当今医道宗族居地,因为一点毒物而丧命,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谈!
杜葳蕤对于周围暗暗隐藏着怒火的眼神,视而不见。周遭的一切,已经无法再打开葳蕤铜铸漆封的心门。甚至炎炎夏日里,前来悼念齐泽的杜葳蕤,身上的竟然是深秋时节纳暑当日才会穿着的惨白衣着。杜葳蕤从未离开过飞霜峡,只是恍惚中记得齐泽生前曾经说过齐府的位置,一路上搜寻而来。能够寻至齐府,很大程度上是靠着运气。
齐泽的生母焕夫人一身素服,将葳蕤带到齐泽灵位前。转身喝退了门外围观的各房夫人与小厮,然后将房门关上。葳蕤一语不发,站在齐泽的灵柩前。通体漆黑的木料将葳蕤与齐泽分隔两个世界。站立许久之后,杜葳蕤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跪拜,而是慢慢的走近棺木,最后附身紧紧抱住冰冷的木料上。
下一瞬,有细微的啪啪声从木料上,是葳蕤的比体温还要冰冷的泪水。齐泽……是我没能保护你周全……假如,你还能记得我,来世,必当百倍弥补今日之事!
焕夫人站在葳蕤身后目睹了一切,也只能无声叹息。
葳蕤,你可知,数年前那人书信一封,已经注定了你和泽儿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分离。
你两人星象虽分属两盛极致,却偏又殊途难合,若顺了心意天意相聚,则迟早会盛极而衰酿成祸端。我也是无法可想,天下父母岂有不希冀子女富贵的道理,可说到底,富贵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是幼年早夭,还何谈什么富贵,不过都是随水而逝的奢望。
算是我作为泽儿生母的一点私心,虽然泽儿未在我身边长大成人,但终归是我十月怀胎所出,现下泽儿虽然耳能听闻却口不能言体不能行,那么就由我这个为娘的替他做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有了泽儿相伴,一番磨难之后,也不过就是牺牲我儿,圆了葳蕤命途上的灾劫之数;而失去我儿,葳蕤此后的人生虽然多了些坎坷,但好歹也算是顺遂太平。
葳蕤,看在齐泽陪伴你一十四个春秋的情分上,想必,知道真相的你,也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吧……
(此时齐府家主已被封为镇国将军,歆国尚未正式立国,距歆元元年尚有三年之期)
十四年前,齐泽未满周岁,在齐家与杜氏两方家主决议将两人定亲后,就被迅速送至飞霜峡。一方面是因为已临近葳蕤降生之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飞霜峡位于山谷之间道路难行,定亲时又是在宿雪节前,节后山路被雪覆盖就更是寸步难行。
因此齐泽动身之时,焕夫人还尚未拿到那人亲笔的评断,也尚未得知此后种种因缘际会。
焕夫人成亲之前,曾与那人有过一段时日不短的交集,到得最后却是一念之差嫁入齐府,说来其实两人并未真正有解不开的过结,只是年少轻为,从此错落。阴差阳错之下,本无心情事的从焕却不得不顺从夫意云雨之礼,却一次中第,怀有身孕。
至那之后,天高水远,原本红线牵连的两人,真正变成了书信之交,再无其他牵绊。而那人却不知在游历途中,得到哪位高人指点,练就出一身断人星象势态的本事,屡屡出口惊人,平添些许判官之象。而后,两人书信之中,也多牵涉到身边各人星象术数,从焕当时毕竟还保留着小女儿心态,一时之间好奇心旺盛,下笔索求那人为自己降生不久的幼儿评断。
那人当时只道齐泽确有大吉之象,只是吉凶之事,未满周岁,尚不能全部断言,所以尚需些时日担待,稍后方可知晓。谁想,这耽搁之后,却横插进定亲一事,另焕夫人措手不及。
齐泽星象上所显示本是大吉之命,与从焕书信的祈瑞并不如何重视,因为齐泽的大吉之象实在是太过敦实,即便身边有大凶之人,也能逢凶化吉,出现能够将此等星象扰乱的人,几乎是绝无可能,因此祈瑞也根本没有认真想过。
如果不是当时祈瑞放在桌上的写有齐泽生辰排盘的演纸忘记折好放回,那么无意中路过祈瑞房间的人也就不会看到,再后来祈瑞也不会因此被逐出师门。当日午后,祈瑞被同门师弟唤去晒书,宿雪节后大雪纷飞常常数日不停,趁着宿雪节之前最后的几日和煦阳光,将房中藏书拿到外面开阔的场地上晾晒,是歆国的几乎每家每户都必做的事情。祈瑞刚刚将书籍摊开,尚未放好,就发现周围原本喧嚣的人群突然无声,起身后发现,恩师就站在自己身后,面色上竟然带着一丝不愉。
正是这一丝不愉,令园中所有正在搬书的弟子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动,不解的望向祈瑞与恩师所站的位置。
要知道,祈瑞入门时间虽短,却是恩师众多弟子之中,唯一的一个入室弟子,天赋之高,已经不是令人嫉妒如此肤浅的地步,而是只要看到祈瑞与恩师的对答,就会觉得云里雾中,已经不是常人所能及,只会让人心生敬畏。
在同门之中,祈瑞俨然已有“小仙”之称,是众人挖空心思讨好的对象。相对于恩师的软硬不吃,祈瑞的个性随和,又很容易相谈,在众弟子之中威望极高,连恩师也经常在外出远行之时将授业之事交付祈瑞代劳。恩师向来教导严苛,所传均是字字考究,万无一失,对弟子所答虽然没有明确要全然无误,但众人能够得到在世仙人的指点,哪有不专心致志的道理?
严苛归严苛,在世仙人向来面容平静,极少有喜怒直接宣之于外的表现,羽衣翩然,确如书中所言天外飞仙般模样。如此这般,面露不愉,一时众人心中震惊远超过对事情本身的关心。
“祈瑞,到书房中对答,”莞涤尘冷硬的撇下一句话,又冷声加了一句,“其他人不得跟随!”后面半句引发了惊雷一般的效果,几乎所有弟子脸上的表情都已十分凝重。
所谓对答,通常是恩师考察弟子们课业的一种方式,当众对答,启发众人思维,并不限制方向。而其他人不得跟随,则意味着恩师此次并非真正考察所授,而是被指明去作答的弟子,本性上出现极其偏离正道之象,恩师才会采用的一种警告!祈瑞被叫去单独对答一事,令其他弟子很难接受平日里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中,竟然出现败类这样的事实。
祈瑞几乎是全身颤抖着跟在恩师身后,走进书房。午后温暖的光线,在这一刻几乎让祈瑞感觉到的就是伤人的刺痛。自己究竟做错何事?竟然会让恩师如此?!
正在祈瑞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只见莞涤尘已经将戒尺握于掌中,面露怒意,“祈瑞,你还不知错?!”祈瑞被恩师这一句呵斥惊得完全不知所措,下意识中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戒尺紧接着就落到了祁瑞肩上,伴随着抽打的疼痛,更多的是巨大的耻辱。
“弟子,确实不知!”祈瑞扬起头,恩师如此,必是自己犯下大错,但究竟是何处,自己现在还是无从知晓。莞涤尘又一戒尺抽在祁瑞背后,这才收手,将手中的演纸甩给跪在地上的祈瑞。
“祈瑞,我且问你!”莞涤尘长吸了一口气,声音中还是有着无法压抑住的愤怒,“这演纸上的排盘,可是你所排之势?”莞涤尘额角青筋迸出,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免得再挥动手中藤制的戒尺伤及不敢有任何抵抗的祈瑞。
“确实是弟子所排,”祈瑞接过演纸立刻知晓,恩师看到自己为齐泽所排命盘一事,转念一想,恩师天人早知齐府夫人与自己书信一事,两人清清白白,书信上都是些闲言碎语,自然也不怕外人查看,今日动怒这是所谓何事?自己不过就是为从焕的幼儿齐泽排盘问命而已。
“祈瑞!我再问你,排盘之后你可否已经回了齐府书信?!”
“弟子,当日未及中午,便已经将书信托人送回!”祈瑞如实答道。
“你这,孽障!”莞涤尘终于忍耐不住,一戒尺将祈瑞抽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