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人心,最是不值!你又何苦为我如此!」
(歆樾十七年冬三月,龙阙郡高家大宅)
“红儿!你又死去哪里了!没听到老爷正在叫你吗!”被众多侍女小厮暗中恨恨称呼为老李子的老管事,正满脸怒气的瞪视着躲在伙房中十分不情愿的红儿。被新进选入高家的侍女红儿身边带着一个据说是她哥哥的病弱年轻男子,兄妹两人虽然都住在府上,却只有红儿一人签了契约,虽说那病弱男子的伙食并不是由高家承担,但老管事打从心底看不起被红儿称作云哥哥的男子。一个男子要靠着妹妹才能有口饭吃,而红儿还对这个哥哥百般用心,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红儿的不幸!
即使隔着一道门,躺在床榻上将养的司徒枟还是听到外面传来的大呼小叫声。下意识的皱眉,司徒枟也是无计可施。老管事李叔虽然嘴上总是念念叨叨说自己没用白吃饭,但暗地里帮了自己不少忙,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可怜的是惊鸿,一向喜静不喜动的惊鸿,自从化名红儿进入高家后,就被李叔安排进了伙房。起初司徒枟不懂,惊鸿明明入府之时告诉自己权当书童,怎么会突然被打入伙房。时日一长,听闻高家种种暗中之事后,司徒枟这才知道原来是李叔有意安排,为的就是保护年纪尚轻又毫不知情的惊鸿。
高家老爷高卜尚是方圆数里风评最低劣的大户,正因如此,对于侍女小厮开出的月钱才会高到惊人的地步。龙阙郡无人不晓得高老爷色欲熏心,是一等一的下作之人。可是司徒枟每隔两日所用药材都是价值不菲,加上惊鸿离宫时带在身上的银钱有限,以至于现在不得不寄人篱下。
现在老管事李叔对于惊鸿的责骂看上去虽然是声色俱厉,司徒枟心中明白这是为了拖延惊鸿前去面对高老爷的一种方法。只不过李叔也只是下人而已,再如何包庇惊鸿,也只能暗中动动手脚,不能太过张扬。惊鸿恨恨跺脚,也只能硬着头皮在众人或同情或怜悯或看好戏的目光中走进主屋。
“红儿~~~~”正想着,高老爷那令人头皮发酸的昧叫声从厚重的主屋布帘下传出,一众小厮侍女都伸长了脖子偷听。紧跟着便传出瓷质器物落地时粉身碎骨的哗啦声,随后厚重的布帘被人从里面挑起,脸上看不出任何异状的侍女红儿自主屋走出,径直向伙房一侧的小室走去,步履轻盈落地无声。只是嘴角上挂着的一抹浅笑让老管事李叔登时明白过来,自家高老爷的脏手又一次没能得逞,老管事挑眉看向已经走远的侍女红儿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由衷的欣赏。
“李忠!李忠!”高老爷高一声低一声的催命声音再次传来,老管事赶紧收起脸上的笑意急急向主屋里奔去。
(伙房一侧小室)
伙房旁原本用来堆积杂物的小室,现下被惊鸿打扫的干干净净,几副厚木板七零八落拆拼成的小床上躺着歆国名正言顺的二皇子司徒枟。不大的小室里,塞进一张小床之后,也就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司徒枟的身体急需静修,绝大部分都是在床上静养,因此惊鸿每夜都只能蜷缩着身体在小床边打盹。司徒枟不知惊鸿教给自己的是从哪里学来的调养心法,虽然没名没姓,却十分好用。三五日之间司徒枟已经感觉到身体轻盈,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时间想要恢复完全康复却是极难,何况司徒枟体内的毒物尚未彻底清除。
每次惊鸿从高家大宅繁花似锦的内院走进小室,都不自觉由心中涌起一丝笑意。堂堂一国皇子几日前还锦衣玉食雕翎狸裘,眼下竟然和自己这个有家回不得的人一般,委身在这小小陋室之中。每日吃的是吃茶淡饭,甚至常常连肉星也见不到一二。不过,惊鸿心中对这位一直懦弱不堪的二皇子的评价算是提升了不少,因为面对着如此天差地别的转换境遇后,司徒枟脸上仍然时时带着温暖洋溢的笑容,而且,逃离的一路上风餐露宿到现在的布衣黎民生活,这位从未吃过苦头的皇子都始终没有抱怨过什么。
让惊鸿觉得最为有趣的就是司徒枟每天看着自己进门时的神情,竟然类似于坊间角落里找不到东西吃的可怜幼犬,眼巴巴的望向自己似乎是在渴望着什么。这样的神情是很多年以来,惊鸿都没有体会过的被需要。
而最初惊鸿选择高家落脚的原因十分简单,就是与狗有关。
病弱体虚的司徒枟当日实在无法再跟随惊鸿北上远行,只能就近择一处安身调养。司徒枟身上的药味儿对于旁人而言有些刺鼻,虽然并不难闻,却也有些过于浓郁。往往惊鸿和司徒枟每过一处,人群都会不自觉的向两边躲闪开去。曾经被众人仰望的二殿下,现在换上布衣后得到的不是旁人冷眼,便是警叫犬吠。唯独一处,当日惊鸿携司徒枟到达高家大宅门外,虽人人避过,但高家的看门犬只却仅仅围着司徒枟转了几转就离去,并无敌意。
这对于极为害怕狗的二皇子来说,简直就是如蒙大赦。惊鸿在高家大宅门外张贴的红纸上飘过一眼,当即决定落脚此处权当书童。而后被老管事告之,因高家公子外出游学,现下书童无甚活计,被遣去伙房帮工。
眼巴巴盯着惊鸿的司徒枟已经在床榻上横卧几日,全身酸软。惊鸿每日清早陪着司徒枟用过早膳之后就得到伙房帮工,每每在出门之前都仔细叮嘱司徒枟不能外出,亦不能与高家宅中众人有频繁往来。惊鸿担心不懂世事的司徒枟会被高家众人轻易套出真正身份。司徒枟无论起初在宫中,还是眼下在宫外,对于惊鸿都是无条件的言听计从。无论惊鸿何时返回小室之中,看到的都是司徒枟静静躺在小床上的老实模样。其实对于司徒枟而言,整日无一人前来搭讪,起初还好,到了第三日已是有些焦躁。好不容易等到惊鸿傍晚时分返回,司徒枟眼中的喜色不言而喻。
惊鸿越发觉得司徒枟脸上的表情有趣,轻笑一声,将自己弄上黑灰的外衫脱掉,走近床榻。双手平伸,慢慢的替司徒枟推拿着全身各处。司徒枟登时脸色一红,被惊鸿看到,随手在二皇子额间赏了一个爆栗,“胡思乱想个什么呢!”
司徒枟疼得暗自皱眉,随即又扯出一丝笑容。惊鸿自从离开紫轩宫后,越发显露出原本的女子模样。不再是耹律宫中常常冷凝双眉的琴师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假象,也不再是白日里那副刻意的温柔无害实则笑意全无的温婉嘴脸。现在时常露出一副小儿女神色的惊鸿,恢复成女装的模样让司徒枟越来越沉陷其中无法自拔。不过与此同时,惊鸿也不再收敛说笑时打在司徒枟身上的力道,常常是一指头点下来,便让皮娇肉嫩的二皇子疼上半天。
(入夜,高府伙房一侧小室)
施针已毕,惊鸿将银针重新收回小包中,随手拭去额间汗水。冬夜里即便小室并不如何温暖,惊鸿全神贯注的施针用药过后,还是全身大汗淋漓。汗水不时刺激着几日以来惊鸿在伙房里帮工时弄出细小伤口的双手。
自从住进高府后,司徒枟入夜后不时惊醒。惊鸿心中清楚,这是因为司徒枟现在寄住高家,心绪渐渐从奔波逃亡的紧张感中松懈下来,此前被强行压抑住的恐惧终于不可遏制的显露出来。惊鸿教给司徒枟的修养功夫只能在白日里暂时不让其胡思乱想,一旦司徒枟入睡,就全然帮不上忙。到今夜惊鸿已经不得不再次用针帮助司徒枟安眠。
这样的状况对于惊鸿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只是以往司徒枟会毫不避讳的讲给惊鸿听。惊鸿心中有丝凄凉,大概,司徒枟终究还是在提防着自己吧。在离宫之后,以往事事缠绕不休的二皇子仿佛渐渐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在自己身后站立,却显少向自己倾诉他的忧虑他的心绪。
“不要……”刚刚从门外洗漱返回的惊鸿被小床上突然痛苦扭动身体的司徒枟吓了一跳。凝神看去,发现刚刚自己出门时还在安眠的二皇子现在额间的碎发已经全部黏在一起,冷汗不满面颊。又一次陷入梦魇无法自拔吗?我的枟殿下……惊鸿无奈的摇头。
“不……不!”惊鸿刚要上前安抚挣扎不止的司徒枟,就见睡梦中的司徒枟猛然睁开双眼,满脸惊恐的坐起身,簌簌发抖的身体以惊鸿没有料到的急速奔向还站在小室门口的惊鸿。
被司徒枟紧紧抱在怀中已经是家常便饭,惊鸿安静的接受着来自司徒枟的拥抱,既不反抗也不推拒,只是顺势转身将六神无主的司徒枟抱到小床上坐下。
到底是怎样的梦魇,能将一位皇子惊吓到如此地步……?
惊鸿在耹律宫中也曾听闻过二皇子被众人欺凌的谣传。可是那一切终究也只是谣传,惊鸿进宫后所见到的不过是几个侍卫女侍狗仗人势的逞威风罢了。对于司徒枟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惊鸿并无意深究。
抱在自己怀中柔软又温暖的触感,伴随着司徒枟早已习惯的冷香。安全,不会再被人拖去肆意蹂躏凌虐……司徒枟剧烈的心跳惨白的面色终于渐渐恢复正常。
看着司徒枟已然冷静下来,惊鸿缓缓松开自己环住司徒枟腰身的手臂,却被司徒枟一把拽回怀中。
“惊鸿…不要走!”司徒枟双眸中再次溢出的惊恐让惊鸿在无奈之中生出一丝怜惜。不过一夜而已。
惊鸿在自己怀中的这一夜,司徒枟睡得格外香甜。甚至梦见了许许多多无法对外人提及的乐趣。以至于这一夜过后,司徒枟向惊鸿提出了一个令惊鸿异常尴尬的请求。
“如此种种,若是我能够给予你的全部。你可会觉得……”
“觉得如何?”
“觉得太过不值一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