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乃世俗人

第四十八章  我乃世俗人
　　望着她潇洒离开的背影，萧逸云漆黑的眼眸中似乎带了些失落的情绪，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下周折的回廊里，才自嘲地一笑，踏出门槛慢慢向外面走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应该伤心难过吗，为何她还能够如此平静的跟自己说话，甚至是笑着的，就像自己在她眼里根本就无足轻重一样。
　　可是，他明明感觉她已经动心了，而且很清楚的知道那不是错觉。几天前她还那么苦恼地问他，小猪该不该告诉小龙女它已经不是她的朱哥哥了。难道感情真的是说放下就能够放下的？
　　相对于她的这份平静，他潜意识里更愿意看到她对着自己大哭大闹一场。似乎只有那样，才能证明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不过，倘若真的大哭大闹的话，那和以往以死逼迫他娶她的柏璃湘还有什么区别，那还是让一向自制力都很好的自己都为之动容的女子吗？
　　萧逸云有些矛盾，有些困惑，以至于脚下的步子，也随之越来越慢，最后竟在那片她经常喂鱼的池塘边停了下来。
　　明月当空，在清澈的池塘中打下一片粼粼波光，寂静的夜，连那一向活跃的锦鲤也沉到了水底，没有丝毫声息。
　　已经入了秋，虽然白天不显得什么，但是晚上却是有些风寒露重的。微冷的风轻轻吹拂着他的发丝，撩动着他雪白的衣衫，将那种凌冽的气息衬托的愈发明显。
　　“王爷。”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一道恭谨的声音。
　　萧逸云没有回头，淡淡道：“何事？”
　　青玄望着秋风中他有些萧索的背影，犹豫了片刻，道：“王爷，傅大人从豫州回来了，来了府中，说有事要求见王爷。”
　　萧逸云慢慢转过身来，带动宽大的衣衫随之晃动，面上表情非喜非怒：“可曾说了所为何事？”
　　青玄朝他抱拳一揖，道：“傅大人没说，属下不知。”
　　萧逸云唇边浮起一抹淡薄的笑容，轻抬脚步向寄畅园外面走去：“那便过去见见他罢。”
　　二人来到云水居的大厅前，青玄自动退在一旁，萧逸云缓步走了进去。
　　傅婴正坐在桌前喝茶，听闻动静，慢慢转过头来，没有起身更没有行礼，只悠悠道：“王爷过来了。”
　　萧逸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面部表情早已调整到云淡风轻，他淡淡一笑，道：“傅大人这么晚过来，恐怕不是来向本王汇报事情的吧。”
　　陈述的语气，很肯定的说出口，没有半点儿询问的意思。
　　傅婴慢慢放下手里的白瓷杯，敛了敛神，抬起眼睑望着他：“听说王爷打算让公主离开？”
　　萧逸云毫不迟疑地道：“没错。”
　　傅婴望着他，思虑了片刻，道：“王爷可曾知晓，公主若是离开，齐国那边就算不靠向杜皇后，也必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了。”
　　萧逸云敛起笑容，垂眸沉默了片刻，有些认真地道：“其实，齐国的立场对于我们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
　　“不重要并不代表没有用，王爷为何会在明明知道有用的情况下还要放弃？”傅婴神色凝重地问道。许久，不见萧逸云说话，他慢慢起身，踱到他身边，低声而笃定地道，“动心了吧？”
　　萧逸云不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身子微微一顿。
　　傅婴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拿雪儿当借口，逼她离开，雪儿是怎么死的，我想王爷比谁都清楚。”
　　萧逸云淡淡地望了他一阵子，也不否认，坦白地道：“你都知道了。不错，傅沁雪的死，本王的确脱不了干系，你若是要因为此事怪我，本王不做任何解释。”
　　“怪你？”傅婴自嘲地一笑，“王爷应该知道，傅婴倘若真的怪王爷，这三年来，也不会这么用心的为王爷办事了。”
　　萧逸云点点头，他知道傅婴一直以来都是真心为他做事的，所以即便他的才能给人一种不好控制的感觉，却还是放心的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在他眼里，从来没有把傅婴当成过下属，而似乎更像是一个伙伴，一个朋友。他对他也从来不是控制驾驭，而是信任，放下心来去相信。
　　对于筝玉，他的态度却一直很模糊。这些天来，看着她笨拙地掩饰，认真地苦恼，谨慎地思考，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竟然越来越喜欢往寄畅园跑，即便没什么事，也想看她一眼。
　　动心了吧？
　　方才傅婴那么直白地问出，他才恍然惊觉，这些天来他对她的态度，已经不是完全在为她设那温柔陷阱，有得时候，那种温柔是发自真心的，真的想要那样对她好。
　　这些年来，他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对任何女子动心，怕将来成为他计划的牵绊。三年前，傅沁雪自杀的时候，他本来是能够阻止的，偏偏自私的没有去阻止，就是为了拿她当借口，拒绝娶亲纳妾。到后来迫不得已娶了柏璃湘，对她的冷落反而得到许多人的认可，赞美他是一个痴情的男子，同时，不对任何女子动心，也做到了。可是，这个叫做许筝玉的女子出现了，以他最讨厌的柏璃湘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展现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这个纠结，谨慎，内敛，聪明，善良，洒脱……同时又有些自作聪明的小女子，以她并不张扬的性格，展现出那么与众不同的一面，让见惯了或端庄，或识礼，或高贵，或骄奢的士族女子的他再也做不到冷漠对待，不知不觉为她牵挂，那么心甘情愿的想要对她好，而且觉得很幸福，很甜蜜……这便是动心的感觉么？
　　他没有否认傅婴的话，潜意识里也不愿否认，望着大厅内晃动的烛光以及随风摇曳的帷幔，沉默了良久，轻轻问道：“你这么晚来王府，就是为了劝本王留住她？”
　　傅婴稍作沉思，道：“是，也不是。”
　　萧逸云黑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不解：“什么意思？”
　　“我劝王爷留下她不是以图拉拢齐国。”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傅婴眉头微微一蹙，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以王爷的性格，怎么会明明已经动了心，却还会放她离开呢？”
　　萧逸云眸光微微一闪，定定地望着他：“傅婴，在你看来，本王若是喜欢的，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得到，是吗？”
　　傅婴摇摇头，真切地望着他：“傅婴只是不想王爷以后后悔，既然压抑不住心中的感情，不如去面对，这对我们的计划，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有些人，不是不在身边了，就能放下的。”
　　就像他对薛澜夕，即便因为右相的阻止，见不到她，但是距离并没有改变他对她情意的一分一毫，反而让思念更加深切。
　　萧逸云垂眸沉思了片刻，道：“傅婴，你认为本王让她离开，是因为觉得距离远了，就可以忘记么？”
　　傅婴不解地望着他：“王爷不是吗？”
　　萧逸云道：“我只是怕她留在我身边会有危险，所以先让她离开一段时间。如果我不在乎她，敌人就不会伤害她，这也正是我让人在府内传我根本不爱柏璃湘，心里一直不忘的是傅沁雪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傅婴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问道，“王爷没有告诉她原因，不怕她出去之后，会爱上别人？”
　　萧逸云淡淡一笑：“以她谨慎的性子，在我这里又遇到这样的事，短时间内恐怕没那么容易爱上别人。”
　　傅婴又问道：“那王爷打算什么时候让她回来？”
　　“得到自己想要的，或者愿意为她放弃这些的时候。”
　　“这不知道要多长时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十几二十年，王爷能等吗？”傅婴道，“留下她吧，派人好好保护。”
　　“你知道，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萧逸云收敛笑容，望着大厅内晃动的烛光，黑眸幽深而坚定，“若想要以后长相守，现在就必须得忍受住短别离。”
　　“王爷——”
　　“好了，莫要再劝了，”萧逸云摆摆手，道，“我意已决，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傅婴望着他，迟疑了片刻，见他态度坚决，知道再劝也没用，向他抱拳一揖，道声“下官告退”，转身向外面走去。
　　寄畅园。
　　筝玉用过晚膳，命人将碗盘端出去，然后支走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把房门从里面插起来。
　　她从寝房外室的衣橱里找出一个朴素的蓝布包袱，铺平在屋内的红木桌上，便开始着手收拾东西。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也便没有拖延的必要，筝玉不想在自己离开之前让宝楹她们知道了自己要走的事情，怕她们一挽留自己再心软，便打算凌晨就动身。
　　将几套稍微朴素点儿的衣裙以及男装放入包袱，同时收拾了一些轻便的首饰玉器，筝玉的行囊也便打理好了。银票并没有多少，筝玉找遍屋内所有的地方，也就找出几千两。房内那些名贵的摆设虽然值钱，但是一个个体积那么大，又挺重的，实在不方便携带，她一个姑娘家又不会武功，带着这些出门招了坏人就太不划算了。
　　收拾好东西，筝玉见时候尚早，便捡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床上躺了下来。这柔软的大床，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睡了。
　　筝玉原想只在床上躺一会儿，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再次醒来，屋内的更漏显示，已经过了寅时。
　　外面天还没有亮，但筝玉知道，再不走，今天就没机会走了，便匆忙找了套男装换上，梳好头发，背着包袱向外面走去。
　　就要离开了，说不准再也不会回来，对于这个生活了三个多月的地方，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临关门之际，筝玉忍不住又向屋内看了一眼。
　　屋子里没有点灯，筝玉怕亮起烛光再被宝楹她们发现，便借着窗子外面回廊里灯笼的光芒穿的衣。抬头，无意间看到屏风旁的案几上有一个东西闪闪发亮，有些好奇，忍不住推门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拿起那闪光的东西，筝玉才发现是一把匕首。原想将那匕首放回去，但转念想了想，筝玉把它放入衣袖。出门在外，有件利器防身，总是不错的。
　　再次走出房门，将那两扇红漆木门关起来，筝玉便脚步轻轻地离开了寄畅园。
　　向萧逸云承诺过自己走得时候一定要知会他一声，所以经过云水居的时候，筝玉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穿过几道回廊，来到萧逸云的寝房门前，看到里面一片漆黑，知道他还在睡，筝玉正打算敲一下门，没想到那房内轻轻一碰就开了。
　　筝玉心中一惊，不插门就睡了，萧逸云这防范意识也太差了吧，若是有人要刺杀他，岂不是就要得逞了。
　　这样想着，筝玉摸索着绕过桌椅案几，慢慢向里面走去，准备还是提醒他以后要注意一些。
　　筝玉绕过屏风走进内室，床前的帐子并未打下，借着窗外灯笼的亮光，隐约可以看见床上一个人形的凸起。
　　案几上熏香淡淡地燃烧着，袅袅香烟在房内恣意缭绕，驱散了原本干净清新的气息。虽然那香味很好闻，但筝玉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
　　刚刚走到床边，还没来得及去叫他，只见床上的人一个翻身，转眼把她按在床上。
　　“快放开，是我。”挣扎着抓住他的双臂，筝玉慌忙道。
　　“阿筝？”听出她的声音，萧逸云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诧异，按住她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还不快放开我！”筝玉挣扎着要起来。
　　萧逸云这才意识到二人这样的姿势实在暧昧，便慢慢起身，伸手拉她起来。
　　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衣袖里那个硬硬的东西，萧逸云神色陡然一变，抓住她手臂的力度不由得加大了许多。
　　筝玉起初有些不解，待看到他黑眸中怀疑的神色时，知道他在猜疑什么，没好气地道：“放心，我不是来刺杀你的，我要走了，来向你告别，这匕首是带着防身用的。”
　　萧逸云神色这才稍微缓和，慢慢松开双手。
　　“我没有要刺杀你的意思，”筝玉得以自由，轻轻拍了拍自己颇不平静的小心脏，起身走到墙边将挂在墙上的灯具点亮，道，“不过你还真的应该注意一下，大晚上的睡觉不插门，若是真的有人要刺杀你，岂不是让人得逞了。”
　　灯具被点着，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萧逸云一袭洁白的中衣，慢慢站起身来，凝望着她：“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筝玉不曾料想他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微微一怔，随后笑道：“毕竟相识一场，我不希望你出事。”
　　“你不恨我？”
　　“恨你？”筝玉淡淡一笑，反问道，“为什么要恨你？”
　　萧逸云盯着她肩上的蓝布包袱，黑眸中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情绪：“这么快就要走么？”
　　“是啊，”筝玉笑道，“总是要走的，早点儿晚点儿又有什么区别？”
　　见萧逸云一直望着她，又道：“其实，除了告别，我还想让你答应我三件事。”
　　“什么事？”萧逸云道，“倘若我能做到，一定会尽力去做。”
　　筝玉想了想，道：“第一件事，这副身子是柏璃湘的，我若离开，必定不是一件小事，我希望你能压下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后果，我不想因为我的离开而引起什么。”
　　萧逸云静静地凝望着她，黑眸中翻卷着如云般微妙的情绪，他原本以为她会为她自己争取什么，没想到竟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沉默了片刻，轻轻道：“好，我答应你。”
　　筝玉感激地一笑，道：“第二件事，善待宝楹明心她们，还有姒儿。”
　　萧逸云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第三件事，”筝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第三件事，是为我自己的，我要一块出城令牌。”
　　萧逸云淡淡一笑，给出同样的回答：“好，我答应你。”
　　“这样，我就可以放心走了。”筝玉抬起眼眸望着他，“谢谢你，云。”
　　萧逸云身子微微一顿，因为这声称呼。随后笑道：“你就这样一个人走么，不带上姒儿？”
　　筝玉微微一笑：“又不是要回齐国，何必带她与我一同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再说了，有个人跟着，也不如一个人的自在。”
　　“你不回齐国？”萧逸云问道。
　　筝玉轻轻一笑：“也说不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走遍大江南北，看看各地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可能会去齐国走上一走，不过皇宫是不会去了。柏璃湘的亲人我一个也不认得，可不想到时候再在陌生人面前装熟悉了。”
　　萧逸云听着她自我陶醉的诉说，漆黑的眼眸瞬间变得温柔下来。听她说完，慢慢转身，走到墙边的一张红木小几边，微微蹲下身来，任由洁白的衣裾恣意地铺落在洁净无尘的雕花地板上，拉开抽屉，自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
　　“这是什么？”筝玉好奇地问道。
　　萧逸云慢慢起身，将那檀木盒子打开，自里面取出一打厚厚的银票，递向筝玉，微微笑道：“这个，阿筝带上吧。”
　　筝玉没想到他竟然是要给自己银票，眸中不由得闪过几丝诧异。
　　萧逸云微笑着望着她，做出要收手的动作：“阿筝若是觉得俗气，不要也罢。”
　　筝玉慌忙伸手阻止他：“要，为什么不要？”说着，接下他手里的银票，厚厚的一打，数目定不在少数，折了几折，放入衣袖。抬头，对上萧逸云似笑非笑的目光，自嘲地道，“我就世俗人一个，没那么高雅，首先想到的还是生存问题，总不能饿死在外面。”
　　萧逸云轻轻一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金质的牌子，举到筝玉面前：“这是你要的令牌。”
　　“谢谢你，萧逸云。”筝玉感激地望着他，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将来想不想做皇帝，但都祝你愿望成真。我要走了，可能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但我会记得你的，你毕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又曾对我那么好，即便是假的……好了，不说了，我真的要走了。”
　　“阿筝，可不可以不要走？”在筝玉就要转身之际，萧逸云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是一愣，没想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挽留。
　　“不能。我知道你需要齐国的力量，但是我不想做棋子。”筝玉认真地望着他，十分坦然地道，“我承认，我确实喜欢过你，可能以后也不会忘记，但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不要施舍，也不愿成为别人的替代品。那位傅沁雪小姐，真是羡慕她，能够让这么好的男人为她决定终生不娶……瞧我，怎么越说越伤感了，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天就亮了，我们……就此相忘于江湖吧。”
　　筝玉说完，慢慢转身，脚步轻轻地向外面走去，没有再回头。
　　萧逸云震惊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目光静默：阿筝，你怎么总是那么自作聪明，我何时说过要让你做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