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英再次说话,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悲伤:“我兄长留下了遗言。他希望自己死后被葬在草原的深处,不要归葬于祖陵。他还特别嘱咐,不要用金玉牛羊殉葬,更不要有人殉葬。他不想有坟墓或享殿,一切都应该被夷为平地。等到明年,当青草重新生长,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葬身之地……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离去,永远不被世人打扰。”说到这里,韩英又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轻声问:“他还说了其他的吗?”
韩英回答:“我兄长让人把帛珠和白云芙利这两位阏氏的遗物和他一起葬下……”她搂着我,声音低沉,几乎是在我耳边说:“季姜,你还记得你的那个容臭吗?我把它放在我兄长的手中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牵挂着你,你不要怪我……”听到这里,我的心头一阵酸楚。我怎么会怪你呢?如果这样能够让他泉下有慰,那么这个容臭又算得了什么?我记得曾将沾有左谷蠡王血迹的容臭交给了韩英,没想到她一直珍藏着。
韩英继续说道:“我兄长去世之后,雄驼草原上的哭声震天,很多人都为他悲泣。单于马上命令虚闾鞮继位,并亲自参加了他的葬礼。在那里,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所有人都说单于对我兄长太好了。哼,都是装模作样!我兄长去世,最高兴的人只怕就是他!还有右贤王,他一直与我兄长不和,却在葬礼上哭得几乎昏过去,这种虚伪真是太过分了。”说到这里,韩英的语气中透着愤怒和轻蔑。
三兄沉思着说:“我怀疑右贤王的哭泣并非全是虚伪,他或许真的感到伤心。他害怕大王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他的泪水,更多的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大王去世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单于一定会对虚闾鞮兄弟加以厚待。而且,年幼的虚闾鞮对他构不成威胁。大王选择结束生命,也许是为了保全他的家人……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为了义卿这孩子,我们在边关等待了一段时间,我给陛下上了奏疏,陛下也已经批准了。从此,义卿就是我的儿子,我会像对待亲生子般地抚养和爱护他。”
我感叹道:“义卿年幼丧父母,现在由姑妹姑父抚养,在汉地安全成长,大王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安慰的。”
韩英又告诉我,左谷蠡王去世后,他的许多阏氏都被其他诸王继承了。但大阏氏口豆连坚决不再嫁人,作为出身名门的呼延氏女儿,她拒绝再嫁,单于也不敢强迫她。已经十三岁的虚闾鞮表现得十分懂事,他立即尊口豆连为母阏氏,阻止了其他诸王的念头。二阏氏阿瓫姬本来被新单于看中,但她两次投入娑陵水欲自尽,两次被救起,诸王不再敢逼她,于是她就留下来,与大阏氏相伴,照顾左谷蠡王遗留下的幼小儿女。
韩英叹息道:“幸好你没留在漠北,否则,我真不知道你会如何。当年我也太不懂事,竟想让你留下。你在汉地,至少还能过得平静。”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想:如果我留在漠北,左谷蠡王去世后,我可能也会效仿屈兰瑛慤或者阿瓫姬,既不能守寡,也不愿再嫁。那样的情况下,我又能如何?屈兰瑛慤对冒顿的感情究竟深浅,无人知晓。在那种情境下,她实际上已无路可走,无法守寡,也不能返回遥远的娘家,唯有死路一条……口豆连和阿瓫姬对左谷蠡王的情深一往,竟都选择了不再嫁人。
韩英轻声继续说:“我们回长安的路上,单于赠给我们许多财物,还有我兄长的一些遗物。他留给你一封信和一件礼物。他说你的丧期已满,收下这些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先看看信吧。”说着,她从身旁的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信囊和一个小匣。我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他究竟给我写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囊,里面是一幅白绢,我轻轻抖开,上面只有二十个字,没有问候语,也无署名和日期:“心似昆仑雪,身若原上花;朔漠秋风起,飘零落谁家……” 这确实是左谷蠡王的字迹,他的字很漂亮,我记得当年他签署韩英的婚书时我就见过。他的生命,就如同原上的花一样,飘零无踪,等到明年青草再生时,他的葬地也将无人知晓。想到当年的离别,心头涌起一阵悲凉,眼泪不禁沿着面颊滑落,手一松,白绢轻轻飘落在地上……
韩英伸手拾起白绢,看了看,轻声问:“我兄长只给你写了这个?”
我含泪回答:“我明白他的心意。再多的文字又有何用?”
韩英又问:“那礼物是什么呢?”
我缓缓解开小匣的扣子,轻轻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胡笳,镶着犀牛角饰,正是左谷蠡王自己吹奏过的那一支。
韩英轻声说:“这是我兄长的胡笳,他留给你做纪念。”
我低声答道:“我会永远珍藏它。”郑重地将胡笳放回匣子里。左谷蠡王已逝,物是人非,泪只能空流。悲伤又有何益……在这刹那间,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无力感笼罩着我。
三兄的话让我有些错愕:“季姜,当年你和四郎将将军从马上撞下来,这件事,冥冥之中或许已经注定了一切……”
我感到惊讶:“你说什么?你是说当年我和四兄把他从马上撞了下来?”
三兄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到今天还不知道吗?将军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吗?”
我回答道:“每当我提及那天的事,他总是转移话题,从未明说我撞下的是谁。”
三兄解释说:“他大概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被未来的妻子从马上撞下来,对一个将军来说并不光彩。你们当时撞倒的是那群人的领头,他是他们的首领,自然是骑在最前面的。撞下的人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我微微有些尴尬,感慨道:“那时我年少无知,闯下大祸,还多亏了三兄的帮助。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岁月如流水一般,一切都如梦幻般迅速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