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那边情况如何?”天色微明,皇甫焱从床榻上起身,顺手拿起一边早已准备好的白色长衫披在身上,不同于其他殿里的主子们都是由贴身宫女忙前忙后,太子起床和入睡时都是身边只有一个并不需要打下手帮忙的侍卫。
八个月前,就是在这件宽敞到空旷的卧房中,杨玉儿盈盈跪地叩首之后,翩然离去,奔向那个遥远的,必然会将她置之死地的异乡。留下了满室的香气,和足以令所有人心碎的眼神。皇甫焱曾经以为杨玉儿的眼神会是自己一生之中最难以忘怀的凝视。四年的朝夕相处,四年的苦心栽培,一切看似温柔唯美的刻骨铭心的画面,其实都只是为了麻痹掉一颗时时刻刻剧烈跳动着的芳魂。
仇恨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能让一个豆蔻女子在目睹了全家的惨剧之后,一夜之间下了那样决绝而惨烈的坚定意志。孤注一掷,死生相轻。每一日肆无忌惮的欢欣,每一夜咬紧牙关的怨怼。日夜纠缠,最终成为爬满了腐酸的藤蔓,一圈圈层叠交错,缠绕住所有靠近的生灵,慢慢将他们窒息在看似娇弱无辜盛开的花朵下,埋葬了无数悲悲戚戚呻吟的狰狞游魂。
她的心甘情愿,她的破茧成蝶,她明知道注定了结局是两败俱伤,仍旧不顾一切的想要靠近,只为了讨回公道。
皇甫焱微微眯起双眼,地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离去时掉落了那颗眼泪,当时只当是没有察觉,其实却是担心自己会前功尽弃的心软。妇人之仁,她没有后退,他也没有挽留。
“回禀殿下,玉儿小姐那边一切顺利,自从五个月之前,通过富商左瓷进贡到宫中之后,如今已是夜夜承欢,稳稳拿住了后宫第一宠妃的位置。”曲绡依然记得,杨玉儿四年前第一次服下沁寒汤的那天夜里,在逐月殿的地窖冰冷的地面上,声嘶力竭的翻滚,整张小脸疼得扭曲变形。因为担心她会忍受不住痛楚,曲绡向殿下提出要将杨玉儿锁到墙壁上,却被皇甫焱断然拒绝。如果连最初的一点小痛苦都经受不住,一旦事情败露,她经不住严刑拷打将一切招供的话,还会有命在吗?皇甫焱的声音阴冷干涩,带着丝丝的寒气,令当时的曲绡不敢再出口询问。明明年纪要比殿下虚长一些,却因为殿下的一个眼神就屏息凝神。绝对不仅仅因为皇甫焱是自己的主子这样单纯的原因。曲绡简单的想法里,也许这就是天生的皇族与自己这种平民百姓最大的不同吧,威严,即便是没有任何靠山,只能凭借自己单薄的肩膀去承担所有锋刀剑雨的殿下,身上也依旧有着普通人无法支撑开的君临天下的威仪。
而且,那不是简单的气势,不是雍容华贵的生活就能滋养出的纨绔嚣张,因为整个紫轩宫中数名皇族子嗣之中,也不过只有区区两人身上拥有这样的气势。
曲绡有时候会略微猜测一下,如果这两位殿下不是处在现在的对立面上,会不会成为交心的知己,因为两人某一刻的感觉真的十分相像,应该说是忍耐吧。在这一点上,身为最受宠爱的三殿下皇甫淼和自己的主子皇甫焱,真的太过相同!可是,三殿下在忍耐着什么?
“夜夜承欢……”皇甫焱轻咬着下唇,如果此时孙渺缈在一旁看到太子这种稚气到家的小动作,肯定会毫无形象的扑倒他,好好“疼爱”一番,可是曲绡早已习惯主子这样不时流露出的小情绪,因此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夜夜承欢又能如何?玉儿在宫中的宠爱根本不可能长久下去,也许三年五载暂时能够强压上别人一头,但是,长久以往,绝对不会站稳脚跟。因为那碗服用了整整四年的沁寒汤,让杨玉儿根本不可能成为实质上的嫔妃。一个根本不可能怀上龙裔的女子,再得宠,又能够在宫中纵横多久?
凄惨的叫声,声声穿透骨髓,皇甫焱忍受了整整四年,每一夜睡意来袭之时,那种伴随着咳血的惨叫声就会萦绕在耳边。之后,困意全消。也许这就是报应,在杨玉儿跪倒在自己面前时,在自己听完她的遭遇顺水推舟的准备利用她来到达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时,一切早已注定。沁寒汤,当自己亲手端过散发着腥臭气味儿的药汁走到玉儿面前时,不可能再回头。
“怎么,你还有事?”白色的长衫并不能抵挡住多少冬日的严寒,好在前些天里内侍监来了一些小公公,在经过皇甫焱的允许后,将逐月殿破陋的窗纸更换一新,也许是托了那个小妖精一样的女子的福气,向来无人问津的逐月殿总算得到一次修缮。但也仅限于窗纸。
白色,整个大启皇朝最无人问津的颜色,被那个人强加给自己的颜色,终日穿在身上,其实却是极度的厌恶。那个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白色,是最没有抵抗力的色泽,那个人是希望借用这样的颜色将自己彻底的诅咒成一个废物。像小妖精说的那样,废柴。
站在一侧的贴身侍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皇甫焱微微侧目。
“殿下,今日已经是第三日,殿下与公孙小姐的打赌,今日便是最后期限。”好奇怪的赌局!曲绡心中暗念,但是不得不承认那位公孙小姐非同一般!其实提起这件事情并不是担心自己的主子会忘记这件事情,而是心中十分清楚,每一次只要提起玉儿小姐之事,主子似乎都会心绪不佳。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个时候放主子一个人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现在不一样!
“你,”皇甫焱瞬间明白了什么,挑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贴身侍卫,曲绡神色如常,似乎只是说着很平常的事情,要把自己推给别人?是伺候自己已经无法可想了吧。
“这么关心公孙婉乔的话,不如从今日起就把你派去她身边随侍可好?”
“殿下,属下知错。”果然,殿下怪自己多嘴了,曲绡跪在地上,知道殿下不会将自己真的派去公孙小姐身边,至少眼下不会。但是殿下的态度,似乎另有用意?还是自己的错觉?
“起来吧,”皇甫焱犹豫了片刻,“就去那边看看,她到底能绣出什么鬼画符来!”
皇甫焱身后,从地上起身迅速跟上主子步伐的曲绡,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瞬间消散。
逐月殿偏僻的房间里,瑶尘正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家娘娘三天来的杰作,几乎抓狂。
不是说要绣鸟吗?可是这张巨大的布上面只有一只……一只……绿色的……可是自己现在再给娘娘绣也来不及了啊!这可怎么办才好!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娘娘要是交不出绣品,太子殿下会不会真的重罚娘娘啊!
“太子殿下到!”还没来得及将床榻上睡得正香的主子叫醒研究一下刺绣的问题,门外已经响起了拖着长长尾音扭曲苍老的怪声,孙渺缈几乎是瞬间从床榻上坐了起身,将刚要靠近她的瑶尘惊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喵了个咪的!还让不让人睡觉!”都说绿色保护眼睛!纯属扯淡!你丫对着绿色一坐就是三天看看!看绿色看得想吐了都!本来就起床气十分旺盛的孙渺缈,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今天凌晨才好死不死的将这幅巨大的作品完成,四舍五入自己一共睡了不到六个小时!这个倒霉催的太子就又跑来骚扰!拜托大哥,你要闯空门也看看时间好不好?现在天都还没有大亮吧!你老年痴呆神经衰弱睡眠质量不怎么样,也没有必要拖着所有人跟着你下水吧!虽然话说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可是这冬天诶!谁大冬天跑去水边风凉啊!
“娘娘!娘娘!”瑶尘看到自家主子想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从床榻上窜了起来,就知道肯定坏事了!可是自己的叫声根本就拦不住主子,眨眼间孙渺缈已经拉开门冲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
娘娘!您的睡……睡衣!前面根本就是……
“皇甫焱!你还让不让人睡觉!”怒气冲冲的冲出门去,孙渺缈揉着还没有完全睁开的左眼,右手握成拳就要冲着面前白色的人影打去。可恶!打扰本小姐的美容觉!长皱纹你负责哦?哼!
“闭上眼睛蹲下!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睁眼!”皇甫焱瞬间将横冲过来的女子揽在自己怀里,宽大的袖子挡住孙渺缈胸前外泄的春光,身后跟来的公公侍卫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面前的形势,被主子大喝一声顿时全部跪地不起。
“啊!”一声惨叫,孙渺缈突然发现皇甫焱的视线凝聚在自己毫无遮挡的胸前,“色狼!”
砰地一声,破旧的木门在皇甫焱面前大力合上。
门内女子惊慌错乱的呼吸声,门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奇迹般的混合在一起,变得异常甜美动人,皇甫焱只觉得自己手心中慢慢沁出一层潮湿。
半个时辰之后,房间内的慌乱终于归于沉寂。破旧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
“殿下,娘娘请您进去。”瑶尘的声音有些哆嗦,不能给娘娘丢人!一边努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怎么可能不紧张,这可是第一次距离太子殿下这么近……
“娘娘有命,其他人等不得踏入娘娘卧房!否则是大……大不敬!”看见灰衣侍卫也要跟着太子入内,瑶尘想起了职责,连忙阻止到。
皇甫焱一挥手,“你们就等在这里!”
卧房内,孙渺缈背对着圆桌站立,听见身后的木门合上的声响,缓缓转了过来。
“桌上就是你要的东西!拿了快走!多一分钟都别耽搁!”早已想好的奚落太子的话已经尽数吞回腹中,尽管过了快一个小时,孙渺缈还是觉得自己脸上似乎有火烧过一般,烫得吓人!可恶,上一次这家伙突然靠过来就把自己吓得够呛!这次更是过分!看光光……呜!
谁要跟你这个大野狼哈拉啊!明天一定要弄个照妖镜放在门框上!辟邪消灾!
皇甫焱随手拿起圆桌上的灰布,手一抖,里面的一大片绿色顿时显露出来。
竟然是一只硕大的乌龟!
“这是……”这是鸟吗?
“太子殿下还真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啊!龟鹤延年没听说过吗?”一点好声好气也不愿意给他,孙渺缈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哼出声。
“那为什么没有鹤?”她是另外准备了一幅鹤吗?好奇怪的绣法!每一针都整整齐齐的压在另一针上面,两针组合成一个十字交叉!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绣工?
“拜托!你没长脑子还是脑子里长了霉啊?焚琴煮鹤没听说过么?仙鹤当然是怕被你这种土包子吃掉,所以飞走了啊!不然等着被你下锅啊!”脸皮真是赛城墙诶!你怎么还不走!
“那为什么乌龟不走!”皇甫焱撇下十字绣,两步冲到孙渺缈面前,这女子就不能对自己稍微恭敬一点吗?是不是非得逼着自己向三天前那样把她给……
“噗……哈哈!说你笨你还真的脑筋不转弯诶!”孙渺缈顿时笑出声来,“龟兔赛跑好不好?乌龟都到终点了,还跑什么跑嘛!当然只有笨蛋兔子才会使劲追啊!”说着仿佛知道皇甫焱会动手一般,立刻向一边躲去。
皇甫焱跨出一大步,又一次将得意洋洋的女子困在怀里,“你!”
“太子殿下,”孙渺缈猛地收回脸上所有的表情,挑高了眉,伸出手指一下下戳着皇甫焱的胸膛,凉凉的说了一句,“本小姐刚刚说过,只有笨蛋兔子才会使劲追!您怎么就这么配合的对号入座了呢?”
哼!敢扰了本小姐的清梦!还能放过你不成!
皇甫焱正要开口,突然破旧的房门被从外面猛然推开。
脸色苍白的老公公走了进来,目光停留在地面上,似乎抬不起沉重的头,声音异常的低沉,让孙渺缈即便在皇甫焱的怀中仍旧听得浑身冰冷,止不住的哆嗦。
“圣上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