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岁暮流沙篇（七）

第14章岁暮流沙篇（七）
　　深夜的冷，如寒如栗，玉树琼枝都不约而同地结了一层薄薄的莹白，帐内的炭火因气流而曼妙着青熏色的瘦影。。。。而此时，案几旁侧，杨琳清正为受伤的他包扎手臂。李世民瞥到她愁闷的神情，就知道她一定还惦记着张将军的伤势，于是温和道，“怎么，到现在气还没消啊？”
　　她轻哼一声，“你是秦王，说什么是什么了！”
　　“你呀！。。。。张将军犯得可是军纪，在那么多将士面前，我要包庇他，恐怕会引起军中其他人不满的。”
　　“可他也算是将功补过呀！”嘴角微翘。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打他三十大板。”完美的薄唇浮动一丝温柔，“更何况那木板，我早让尉迟将军换成空的了。”
　　“真的？。。。太好了。”她灿然一笑，手指因激动过度，猛然使绷带一扯，害得他通吃一下，“喂，你轻点！”
　　兴奋的她赶紧尴尬地傻笑一下，认识到自己的过失，于是轻轻地为他缠绕、包扎，以免再碰伤他的手臂。李世民看着她安静而秀美的神色，沉溺的心划过一丝秋叶的悲伤，“琳清，如果这一辈子你都没找到他，你会怎么办？”
　　她微愣，手指颤抖一下，执拗而坚定地说道，“我一定找到他的。”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她连忙打断他即将道出的话语，害怕心底那一抹唯一的希望会在下一秒钟破碎，支离。
　　面对她的执着，竟让他完整的心突然绽开一个微小的伤口，然后被灌注浓重的盐水，浸泡地发涨，溃烂，泛脓，肆虐地酸涩。但嘴角依然浅笑，音节有说不出的哀伤。“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乞盼同你再见，可惜我们还是相见恨晚。”
　　“多谢秦王的厚爱，琳清已为人妇了！”
　　“如果我说这些，我都不介意，我只问你愿不愿意？”雪亮的眸子细细地观察她的每一个表情。
　　两人陷入一阵掷地无声的静默中。。。。
　　纵然她知道他的心意，但不可逾越的是他们毕竟都有家室的人。只能说道，“对不起！”明确的话语打破这一刻的安宁，他的脸孔沾上一层淡薄的凄楚，苦道，“你知道吗？四年，每朝每夕，每日每夜，你就宛如一朵落花，轻悠入梦，轻悠出梦，出现在那些念念不忘的岁岁年年。”似乎比起那些岁月的思念，终抵不过这一刻的‘对不起’来得无比轻松。
　　又是一阵静默将至，空空无语。。。。。。。
　　她沉下眸子，黯淡的如同拉下的夜幕，细碎无光。“秦王要的爱，恐怕琳清这一辈子都给不起。”极度冷静的她似乎已经预测到未来的路，他们的千差万别。
　　或许，所谓的君王之爱，注定孤寡一生，因为没人能够独享或割舍君王的万民之爱。而她，不过就是一个平凡不能再平凡的女子，想要的也不过是那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给不起？。。。。。为什么？”究竟是什么给不起，他有些迷糊，甚至彷徨。
　　她并未回答，只是踌躇一下，耳畔响起他曾说过的一句话，‘人们常说，凤凰常栖于梧桐，那是因为孤惘，需要依靠。而我，愿做你孤独迷惘时的一颗梧桐。’“枝繁叶茂的梧桐，并不是凤凰的归宿，只是一刻的停歇，其香南雪北，才是它一生的畅游。”话罢，他已明白其中的深意，原来自己不过是她的过客，而她不过是自己的偶然。
　　就是，这仅存的且如梦如幻的偶然，却苦苦地，痴痴地，默默地，甚至无声无息地苦熬了四年。
　　最终，还是一场支离的梦，无论曾经的爱念如何，思念如何，想念如何。
　　思及至此，胸口竟有丝纠痛，仿佛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蹂躏的粉碎，这一刻，极度挣扎的内心却不忍放手，不忍错过。“别走。。。。。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请你相信我，好吗？”
　　似乎从认识他以来，她还从未见过他的脆弱与乞求，但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因卑微的乞求，就能如愿以偿。突然，瞟到他身旁的宝剑，好奇道，“龙渊剑。”
　　李世民微愣，执起宝剑，凝视许久，不禁回忆起出征前李渊把贴身宝剑赐予他的画面，因为那是一种极度的信任和无比的恩宠。自信一笑，“此剑以前为龙渊，现在已是龙泉。”
　　是呀，她怎么忘了如今的天下已是唐朝李氏的天下，为了避讳李渊，所有带有‘渊’的饰物名称，都要重新命名。而今，她不知、也不愿、纠结于眼前之人是唐朝的秦王殿下？还是当初晋阳的李世民？淡然道，“龙泉剑，自古便赋予高洁诚信之意，所以故以君子之剑著称，而且剑的主人伍子胥本就是一个君子。”
　　“是啊！此等宝剑如若落入不义之人手中，真是辱没了它的盛名。”哀叹一声，悲凉一笑，他明白她话中之意，也忆起在晋阳时慕容恒泽曾经说过的话语，‘对于君子，我都很放心。’慢慢地，他抽出长剑，一道流长的紫气划破昏黄的凄夜，溢闪溢美，剑柄的金环皆是霜月飞雪的辉彩，如玉花琉璃一般，剑鞘的花纹错彩镂空，细致鎏美。黯黯的剑气如青蛇游碧丝，其纹理精美的如浮动的青鳞，闪闪发光。
　　沉思许久，似乎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一生，可能就像这把所向披靡的龙泉剑一样，注定要纵横天下，开拓疆土，恐怕难以给予她想要的幸福。于是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惨白一笑，“洛阳一旦攻下，我就会放你走。。。。也不枉我这个君子之名。”该放手了，她也该寻找她的幸福了。
　　此时，她并未答道如何多谢他的成全，而是淡淡地接受属于她的宿命，因为她本来就是寻人而来，亦寻人而去。
　　至于他，梦里寒花一场空，或许从偶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是她回忆不起的擦肩，只是执着的他，希望能够在她的身上找回那么一丁点的映像，但始终未果。
　　也许，在每个人记忆的深处，都有那么一个存在的浅影，只是被我们遗忘在相遇的那一刻，然后安静地，美好地，匆匆而过，最终不期而遇的不是缘起，而是萍水相逢的缘灭。
　　而他，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明白，既然不爱，为何擦肩，又为何相遇？。。。。似乎这个答案，没有人可以回答，连他都无法回答。
　　渐渐地，他学会了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只是，求之不得。欲求得之而不得，不得之而枉苦，苦之味，亦比药甚之，时而反复，久久不能。就是这样极其渴望，又极其害怕，只能压抑在内心，任澎湃汹涌，任烈火焚烧，任江河溃烂，始终不愿表露心迹，更不愿触碰那条紧绷的琴弦。
　　于是只能宽容地，微笑地，真挚地祝她幸福。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琐碎，一片一片地拼接，才能构成一幅完美的画布。
　　。。。。。。。。。。。。。。。。。。。。。。。。。
　　武德二年，春。
　　肌玉的白雪如银灿灿的珍珠，将融未融之时，闪烁着美的变换。。。。。由于十万唐军逼近，王世充困守洛阳，不得其法，再加上缺乏粮草，民心颓废，而其部下王德仁又不战而逃，于是历时半年的洛阳之战，即将画上一个句号。
　　这一天，流光疏疏，春寒料峭，唐军浴血奋战，先是用木桩撞开城门，然后再冲进城内。。。。。此时，曾经繁华的洛阳已是烽烟四起，不堪入目，处处弥漫着腐尸的味道，还有残骸的形体。而胜利的士兵站在城楼上方，挥舞着旗帜，放肆的嚎叫好似飓风在波涛中怒号，无比的雀跃。
　　而城内，南北纵横的主道，由于天色因其四溅的尘土而变成灰调，愈发的迷蒙，但模糊之间，可以看到一匹飞马奔驰而过，彷如白驹过隙一般。
　　马上的李世民并未卸下盔甲，环搂于她，骑着马疾快地向洛阳北处的山坡而去。半饷，两人站在最高处的山头，极目远望，整座洛阳城一览无余。
　　杨琳清俯瞰脚下的洛阳，微微一笑，“没想到秦王的名字早已注定一生。”
　　“或许是吧！”他不可否认，仰首，朝天一笑。
　　她转眸，凝睇于他优雅的侧面，笑道，“那，你认为隋炀帝与秦始皇有何差别？”
　　“始皇？炀帝？。。。。始皇，劳苦半生一统天下，最后捍卫国家的也只不过，依靠的是数以百计一砖一瓦垒建的万里长城，却不知百姓心中的万里长城才是最坚不可摧的。而炀帝，开创了一个时代，也毁灭了一个时代——属于他的辉煌。”望着脚下的繁华一片片凋零，无奈叹息。
　　“那你呢？”她淡淡一笑，遥望远处的清明，似乎很期待真正的盛世，而非那个虚假的时代。
　　虽不知她这句话的寓意，但他的视野静静地凝望平阔的远处，竟有种众山独小，唯汝皆大的感觉。嘴角不禁挽出一个银窝的弧度，“李世民只要做好救世济民，便好。”
　　温和的她灿烂的容颜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如盛夏的初花，纯白，明媚，淡淡如云。“愿得此生，一睹盛世之风采。”话罢，两人对视而笑，如清风润物一般轻盈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