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错爱
兔哥
2023-12-09 01:35
八月份的倒数第三天，凉风习习。南天玄月当空，庭院里花树碧翠，亭轩上桂华流瓦。雅欣合上书本，倚窗远眺，城市已万家灯火。转眼间，暑假就要结束了，但雅欣心里却没有以往那种对开学的厌恶感，相反，倒还有点稍稍的期待。这种期待只是在梅湘依提起开学话题的时候才会从雅欣的意念里短暂地划过，雅欣不理解，也没想深究期待的根由，因为她这些天在争分夺秒地忙着另外一件事情。
在春熙路和周臻扬碰面的那一天，见他跟田思妍在一起，雅欣感到一丝怅惘，可是她无从了解这怅惘缘何而起，因为雅欣尚不懂得疑惑周臻扬与思妍是何关系，也不会明白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在当时，雅欣内心纷扰的情绪促使她在周臻扬的网络空间里穿行，这像是一种直觉，漫无目的却自然而然。
周臻扬并不经常使用聊天工具，空间里的日志只是几篇读书笔记，包括对几首宋词元曲的感想，写得倒还中规中矩，观点独特。雅欣早在将周臻扬加为好友的第一天就把他空间里的所有内容都看过一遍了，有些能懂，有些则稀里糊涂的。然而在春熙路遇见周臻扬和思妍的那天晚上，雅欣重游空间，周臻扬的一篇读书日志引起了她的注意。这篇日志是关于王火先生的茅盾文学奖著作《战争和人》，读书日志通篇只有一句话：人不应当生活在过去，只应当踏踏实实地面对现实。
雅欣完全不懂这句话的个中含义，但心里有种迫切的好奇，当晚就想将《战争和人》找来读一读。跟梅湘依说了以后，雅欣幸福地从爸爸的书房里找到了这套书。雅欣之所以幸福，只是单纯地因为爸爸和周臻扬居然读过同一本书！
《战争和人》是一部长篇巨著，王火先生从动笔到最后完成，前后历时十年，分上、中、下三部，浩浩瀚瀚一百七十万字。雅欣起初打着大致看看的主意来浏览作品，可是当开篇不久读到小主人公童家霆被后妈冷落和恶劣对待，雅欣心揪得紧紧的，不仅是为小说里的童家霆揪心，更为现实中的周臻扬忧伤，因为先前梅湘依打听周臻扬的详细资料，将他无父无母的情况告诉了雅欣。天真善良的雅欣在外婆家初遇周臻扬时就知道留守儿童的存在，如今自己朝夕牵挂的学长竟也无父无母，现在又认识了小说中生母早亡、被后母虐待的小主人公童家霆，雅欣悲不能已，不忍猝读。结果小姑娘家近乎废寝忘食，仅用了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便读完了这部曲折悠长的小说。
此刻雅欣双手抚摸着书本，心里滋味浩茫。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主人公童家霆的故事上，同时还在书的最后找到了周臻扬在空间里留的那句话，只不过书里完整的原话是：“人不应当生活在过去，也不应当生活在未来。人，只应当踏踏实实地面对现实。”
至于真正理解周臻扬为何删减了作者的原话，这是雅欣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此时雅欣脑袋里满满地都是对周臻扬的心疼，雅欣断不敢想象自己假如没有爸爸妈妈，生活该多么悲惨。所以她觉得自己这个叱咤风云的学长其实很可怜很凄凉，雅欣很想将自己全部的关心与呵护都给予周臻扬。只是限于阅历与认知，雅欣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关心与呵护，更不知道如何将它们表达出来。心疼却无从抒发，这一切在雅欣的心里郁积起了凝重与伤婉。
雅欣抱起书，像抱了三块砖头，心里跟手上一样沉沉的。突然有消息提示音传来，雅欣光着脚跑回木桌前，是好姐妹古安茜发来的消息，是关于开学的，安茜说升入高中是甘尽苦来，但很期待高中生活的到来，因为她进入的实验班与好姐妹雅欣所在普通班仅有一墙之隔。雅欣撇着小嘴笑了，她知道花痴古安茜之所以期待，其实是因为升入高中后就可以跟某某帅哥一个班了，那个古安茜喜欢的、酷酷的、帅帅的男生。
雅欣心里闪过一个疑问：自己知道安茜期待升入高中的原因，为什么却想不出自己向往高中的原因呢？想了会儿，想不出来，雅欣摇了摇脑袋，不想了，给古安茜简单地回了句“我也是”，就又独个叹着气，思绪信马由缰，不听使唤地发散开来……
房间外灯火通明，楼上楼下光色璀璨。由庭院里走进大客厅，左手边不远处盆栽着一棵三米多高的凤尾竹，枝繁叶茂，青翠洁雅。稍往里，两米多高的黒磨石背景墙上镶着一台七十寸的液晶电视，屏幕关闭着，清澈的界面闪闪发亮。背景墙对面放置着三张黑皮沙发，围成个“冂”字，开口正对着液晶电视。右大厅正中央黑皮垫上架起一张简约而精致的钢化玻璃茶几，其上一盘层峦叠翠的茉莉花正在浓绿丛中雪色绽放，花香飘逸。沙发背后的橱窗里摆放着柜架，朝向南面的落地窗延伸出四米长，柜架上陈列有各式名贵的青铜器和青花瓷艺术品，铜器青斑星点，瓷瓶蓝纹绰约，悄然间意境悠雅，余味萦绕。
厅门的右前方是一道折返梯通抵二楼。厨房设置在楼梯边上，厨房往右安排有三套房间。楼下房间不多，西南角是沐振华的书房。楼上共有七间卧室，同样成“冂”形分布，雅欣的房间在最右，梅湘依和沐振华的卧室在最左，刚好隔着大客厅正面相望。剩余的五个房间分别是留给梅加洛、梅加涞、梅加涞父母、邹淑芬以及梅加洛父母居住的。保姆刘红英住在一楼厨房边上的房间里，剩余两套作为客房备用。
此刻屋顶的球形水晶吊灯荧光辉煌，将二楼走廊和一楼的大厅打得亮晃晃的。当雅欣窝在闺房里想自己小心事儿的时候，梅湘依正倚坐在一楼客厅的黑皮沙发上，翻看着一本《Vogue》时尚杂志，不时抬头看一眼厅门口上的显示屏，可以将庭院大门口的情景一览无遗。
没多久，显示屏里传来“叮”的一声，梅湘依闻声望去，是一辆黑色宝马SUV驶进大门。梅湘依脸上露出微笑，放下杂志，正要起身到厅门口去，却发现二楼的一扇门开了。女儿如蝴蝶穿花，轻轻然掠过二楼走廊，接着楼梯那扬起几声叮咚的动静，穿花色蝴蝶衫的雅欣朝自己翩跹而来。梅湘依笑容依旧，心想：雅欣真像只美丽而灵动的彩蝶！
“妈妈！”雅欣飞身扑到梅湘依身上，把她摇得一晃一晃的，轻快地说，“妈妈你还在当望夫石呀！”
一听这说，梅湘依脸上的笑容立马逃逸，语气粘稠地说：“怎么说话呢？这比喻一点都不恰当！”
雅欣不以为然，从梅湘依怀里收回小身板，自个在沙发上盘腿琢磨起来，似自言自语：“那怎么比喻恰当呢？”
正在这时，厅门外传来一阵密麻的脚步声。雅欣抬起脑袋张望过去，妈妈这枚“望夫石”已经动身迎到门口了，接着听得朗朗笑声穿透进来。雅欣知道梅湘依是到门口接吻去了，果不其然，门口冒出来一堂堂大汉，深情地吻了一下梅湘依。雅欣咧着嘴，迈开脑袋，脸上一副疼的表情，好像不堪入目。
只听大汉调转声势，朗朗而笑：“哈哈，我的宝贝女儿也下来接我了——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呀！”雅欣刚抬头，结果小脸蛋给一张大嘴重重地亲了一下，雅欣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下意识地伸手打了爸爸沐振华一拳，拿手背揩着被爸爸亲过的脸颊，吐了俩字：“讨厌！”
换做以前，雅欣是挺喜欢被爸爸沐振华亲亲的，所以此刻雅欣的“异常反应”一出，全场先是一愣，继而漫皆笑出声来，都只是觉得小孩子可爱无常罢了。雅欣瞅着沐振华说：“爸爸你想太多啦！我是下来看看你媳妇儿有没有变成望夫石了！”说着，雅欣神色突变，苦情地说，“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雅欣后一句引用的是《聊斋志异·凤阳士人》里的句子。说完，还有模有样地唆使着两只手隔空在脸上摩挲，真像是泪如雨下了。
见状，四个大人都忍不住放声笑开来。沐振华高兴地说：“哎呀，我闺女还挺有才气，这是当代巾帼蒲松龄的节奏啊，拿我开了第一刀，倒是做鬼也乐意！哈哈！”
梅湘依道：“好了好了，都是你把她给惯的，没大没小，别再给她颜色开染缸了。”
雅欣能听懂梅湘依的话外音，但撇撇嘴，不以为意，转眼又看向沐振华身后的年轻人，笑着问：“程哥哥，你怎么没带黑眼镜呀？”
雅欣话声刚落，余下的人便不约而同看向程安迪。他留着一头寸发，厚实的瓜子脸，浓眉深眼。身材挺拔强壮，着一身深色西装黑皮鞋，内配黑衬衣黑领带，透着一股精干劲儿。程安迪跟近旁的苏珊类似，是沐振华早年培养的特殊人才，毕业于公安大学，今年二十八岁，现任职沐振华的特别助理。
听到雅欣的问题，程安迪求助似的朝苏珊看了一眼，苦笑着问：“为什么这样问呢？”
雅欣满脸疑惑，指了指程安迪的穿着：“你不是要演黑客帝国吗？没黑眼镜就不像了呀！”
说罢，又是一阵笑声传起。梅湘依说：“就你话多！”又对沐振华说，“你和安迪去书房忙吧，别再给这丫头供应八卦佐料了。”
沐振华笑着点了点头，对雅欣说：“雅欣，爸爸和程哥哥要灰溜溜地逃跑喽，你自己玩喔。”
不料雅欣正襟盘腿，摆了摆手：“准奏，退朝！”
于是乎，沐振华和程安迪带着笑声往西南角的书房走去。梅湘依回来瞅着雅欣，说：“你这小脑袋瓜里到底装着什么怪东西呢？” 雅欣却不搭理她，转向苏珊，一脸诡异的笑容：“苏姐姐，是不是该轮到你了？”苏珊像见了蛇蝎似的，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演黑客帝国！”
雅欣乐呵道：“你当然不能再演黑客帝国了！”接着又突然“发作”，朝苏珊伸着两只小手臂，念起了王实甫《西厢记》里的台词，“你若不去啊，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还别说，雅欣这一瞎念叨，倒是契合了苏珊和程安迪二人目前的情感态势。梅湘依看了苏珊一眼，她赶忙埋低了头。梅湘依回向雅欣，说：“念得倒是有模有样，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雅欣颇不乐意，瞅了一眼，语调不平道：“不知道！”又义正言辞地说，“可是不知道意思也可以念呀，好玩嘛！就像我并不知道你和你对象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可我不也一样天天喊你们爸爸，喊你们妈妈的嘛！” 小丫头这是要逆天的征兆，梅湘依竟给她说得无语了。她下意识朝苏珊看去，她正遮掩着偷笑呢。不能再顺着雅欣的节奏了，梅湘依转移话题，说：“你闭关修炼看书，看完了吗？怎么有时间下来溜达了？”
姜还是老的辣，梅湘依这么一说，古灵精怪的雅欣也被话题带走了，认真地回答：“嗯，看完了。”忽然心中牵挂起一事儿，雅欣朝梅湘依亲昵依偎过去，表情隐晦地说，“妈妈，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想去看看宋奶奶。” 雅欣想看望宋瑜，完全可以自己悄摸摸地去，何必跟梅湘依打招呼呢？原来之前雅欣确有自己去过福利院两次，可每次都不赶巧，没碰上学长，回来时心情低落，全给梅湘依注意到了。所以接下来一次，雅欣又准备“外出”，梅湘依给她作了指点，换个时间去，但并没有明说这样就可以让雅欣遇上周臻扬。果然后来三次都在福利院碰上周臻扬了，回来时跳着舞步，哼着小调，别提多开心了。 多年以后，雅欣知道了原因。但此刻她是不懂得深思的，只是过往的成功经历帮她建立起了条件反射，让她简单地觉得：如果想在福利院遇上学长，那就得征求梅湘依的建议。所以这一次她又提起了这个一语双关的话题，等待着梅湘依的“神机妙算”为她“指点迷津”。
梅湘依自然知道女儿的用意。她看了一眼苏珊，隐藏着笑意，对雅欣说：“宋奶奶平时比较忙，我先帮你打听一下，等宋奶奶有空了你再去，好不好？”
虽然梅湘依每一次说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有了过往百分百的成功率，雅欣不多刨问，只高兴地说：“好！那妈妈你打听好了赶紧告诉我！”
梅湘依点头说：“好。”接着想起一点，叮嘱说，“不过我跟你说，要是遇到你那个臻扬哥哥，不要提他爸爸妈妈的事情，不然你臻扬哥哥会不高兴的，明白吗？”
“明白！”心满意足，雅欣觉得此番下楼来，不虚此行，“那我先上去了，安茜还等着跟我视频呢！”说完，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梅湘依一直目送着女儿回了房间。回过头来看向苏珊，不用梅湘依交代，她说：“梅姨，我明天一早就去给雅欣办这件事。”
梅湘依满意地点了点头，想到另一件事情：“后天我要去拜访建行宋行长的夫人，你再确认一下时间和细节。”
苏珊说：“好的。”见梅湘依没有别的事情要安排，苏珊主动说道，“梅姨，关于那个田思妍的资料，我已经拿到了。”
听苏珊这么一说，梅湘依不自主地往楼上雅欣的房间望了一眼，若有所思，旋即站起身来，轻声道：“我们去院子里走走。”
夜空上玄月依旧，月光照得庭院里影影绰绰的。厅门外一片花香飘逸，鹅卵石道旁的金丝榔树粗壮挺拔，树顶枝叶郁郁葱葱，衬着夜光，仿佛直戳天际。清风徐来，庭院幽幽，浅花高树沙沙作响，倒有一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诗意化境。
梅湘依走近亭台，停下了脚步，问身后的苏珊：“那姑娘什么情况？”
苏珊走上前来，进到了亭子里，站在梅湘依面前，回复道：“这个田思妍是周臻扬高中的同班同学，成绩同样优异，现就读于川联大新闻学专业。她的父母三年前离了婚，父亲去了美国，她妈妈是电力公司的财务经理，家境不错。”
“而且还长得很漂亮啊。”说着，梅湘依摁了照明开关，亭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她走进亭里，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朝苏珊指了指近旁的凳子，她应声落座。
梅湘依往亭外的夜景看了看，说道：“这姑娘跟周臻扬真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男才女貌’。”停顿片刻，看着苏珊，“这些事情先不要让雅欣知道，包括周臻扬的住址。她还小，很多事情都没有定数，再看看吧。”
“我明白，梅姨。”苏珊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梅姨，万一将来雅欣还是笃定了周臻扬，该怎么办呢？”
梅湘依料到苏珊会好奇有此一问，而这也是她不得不提前考量到的状况。踟蹰片刻，梅湘依说：“周臻扬的身世始终是我最好奇的事情。”接着又说，“棒打鸳鸯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于心不忍，等过几年雅欣长大了，很多事情都会明白，那就看她自己了。况且许多事未可知，七分天注定，只有三分能靠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