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从这幅画像上并未看到书的影子啊!她带着疑惑问:“你上面写购书纪念,可是书呢?”他笑着说:“书换了这条鱼了。”他指着画像中他手上的锦鲤鱼说。她问:“一本书换一条鱼吗?”他点点头,说:“是的。那天我去文庙淘旧书,淘到一本吴承恩的繁体《西游记》。我看看天色还早,心想有一段时间没逛城隍庙了,一时心血来潮,捧着新买的书就往那里赶去。到了那里,我左逛逛右逛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九曲桥上,桥上人挤人,我手扶住桥栏杆,低头往放生池里看,满湖水里摆尾游动的鱼映红了池塘,我正惬意的欣赏着,忽然听到一个尖细细的声音在我身后说‘先生,买条鱼放生吧!’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个一双眼珠乌黑的黝黑面皮的男孩子,他双手里捧着一个装满了清水的白瓷碗,碗中的清水里正有一条红通通的金鱼在里面游。他见我不出声,提高了他尖细细的声音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先生,买条鱼放生吧!’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情是可以做的,问他‘多少钱?’他咬咬嘴唇说‘先生,随意。’我看他的一双眼珠乌溜溜地转着,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我说‘好吧。’伸手到兜里掏钱去,一掏却掏了个空,才想起买书已经把钱花光了。我摊开双手,摇摇头对他说‘我没钱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子,双手将捧着的碗递过来,又说‘先生,买条鱼放生吧!’我看他实在固执得可爱,也不忍训斥他走,耐着性子对他说‘我真的没钱了。下次吧,好吗?’他好似鼓足了勇气,指着我手里的书说‘你可以拿它跟我交换。’我扬扬手里的书,说‘这书是繁体字的,不是小孩子看的。’他伸过手来,说‘先生,我若能读出来,你和我交换不换?’我断定他读不出来,爽快地答应着把书递给他说‘你来读给我听,读好了自然交换。’他把手中的碗交给我,两只黑黢黢的小手在衣襟上蹭干净了,才接过我递给他的书。他随便翻到一页上,尖声读到?‘?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他‘你今年几岁啊?’他两手把书抱在胸前,说‘我不是八岁,就是九岁,那又有什么?你已经输了,可不许抵赖!’他边说边倒退着往后走。我看他一脸的惶恐一脸的警惕,好像生怕我会跑过去把那本书抢回来。我指着自己手中的碗朝他喊‘你的碗不要了吗?’他听了这话再不犹豫,抱紧那本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急跑,忽然,一个手中端着白瓷碗的中年汉子窜出来一把抓住急跑的他,隔得不是很远,我清楚地看到他把那本书交到了那人手中,随后,他们两个消失在人群里。你说,我这可不是一本书换了一条鱼吗!”
柳雪听了掩嘴而笑,问:“你以为那男孩子当真认得繁体字?”
段中风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你是聪明的。我承认我当时是当局者迷,过后想来,我不过是入了人家的圈套。他那么小,认得几个简单的繁体字也是有可能的。”
柳雪颇不以为然地说:“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为他辩解,可见你两个是愿打愿挨的。我看他一定是不认得一个繁体字,他所念的那些句子也不过是大人当作儿歌教过的东西罢了。”
段中风也不作反驳,但说:“他长大了自然会写会读繁体字。”
柳雪沉吟道:“谁知道呢,就像他说的‘我不是八岁,就是九岁’;那么,他最终也可能认得几个繁体字,也有可能又会读又会写;谁知道他的人生走向呢?”
段中风开玩笑说:“佛曰‘一切皆为虚幻。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
其时,屋子里的光线愈来愈暗,柳雪看着暗地里站着的段中风摆着手挤眉弄眼捏着鼻子说出这段佛语,猛然间想起西游记里那只老猴儿的死,又胡思乱想地联想到那个男孩子会不会也早就死了,而他的魂魄兴许就在段中风的身上,自己反倒将自己吓得不轻,只听她发着颤音说:“开灯吧!”
刺眼的灯光明亮了整个房间,柳雪捂住心口,却还不敢朝窗户的方向瞧去。段中风看她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忙问:“你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事。我常这样自己吓自己。”段中风扶她到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别怕,有我呢。”柳雪突然怔住了,她想起陆川也对她说过相同的话,陆川说这话时豪气冲天,而同样的话到了段中风的口中却变成了温柔缠绵。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她知道自己一旦想起了陆川就什么都不怕了。窗户外面已经黑沉沉的,她心里想着窗户此时突然被打开,陆川就站在窗外……
段中风走到她的身边,问:“你好点了吗?”她点点头,说:“我没事了。”段中风又问:“你还看我的画像吗?要不我俩吃饭去?”柳雪打心眼里不想去看他年轻时的画像,又怕扫了他的兴头,勉强随他又看了几幅,每一幅画像的右下角无一例外的写着字,或是段中风踏雪归来纪念,或是段中风松下口琴纪念,或是段中风五形拳纪念。有一幅画像却是特别的,这幅画像的右下角只写了两个字:桐兰。这幅画像上的青年段中风坐在一块大石上,白色浪花堆起在大石周遭,他侧身而坐,凝神远望,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望无涯,天空上的白云安静地被风驱逐,却不敢远走,它无法驾驭风吹的方向,更加无法驯服躁动的海。她暗想:“桐兰是谁?她一定是位美丽的女子,和他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雪猜测着桐兰与他的关系跟在他的身后来到厨房。一个腰系白围裙的胖男人掀开锅盖,从里面端出几盘冒着热气的菜,他把它们依次摆到桌子上,又给俩人各盛了一碗白米饭,这才走出了厨房。桌上摆着鱼丸煲汤、小江河鱼煮豆腐、笋子拌肉、腊肉排骨煲汤四样湖南溆浦当地菜肴,柳雪端起米饭,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感动,眼目前的这个男人心思细腻,当真给了她一份特大的惊喜。他望她的菜碟里一样夹了一点,说:“你尝尝,看是不是你平时吃的味儿?”她眼睛里闪着晶莹,用筷子夹了一块笋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入口生津,清香脆爽,味道纯正,她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慢慢滑落。“谢谢你!”她哽咽着说。他递过一个手帕,说:“我可比你大,你吃了我的笋子炒肉,就不怕我找了竹条打你吗?”她听了不禁破涕为笑,说:“这个你也知道?”他指了指门口说:“刚才出去的炒菜师傅就是湖南溆浦的啊,他是我特意请来为你服务的。我和他很聊得来,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很多你们湖南的事儿。”柳雪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闷闷不乐的问:“他来多久了?”段中风原以为她听到炒菜师傅是她的老乡会感到亲切,哪想得到她好像很不高兴,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是说道:“比你早来几天。”柳雪缓缓站起身来说:“你若不想使我为难,你便让他回去吧。”段中风心里划了许多个问号,他一片苦心反倒成了这个结果,他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盯住她看,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柳雪走到门口,站在门前,却不知自己该回哪个房间,心里又升起一分悲凉。她正犹豫着,段中风终于忍耐不住地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柳雪白白的脸庞上红晕初染,小声地说:“有这样一句诗,不知你读到过没有,是‘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段中风一琢磨,已然明了她的心思,痛快地说:“你快回来吃点饭,我答应你,明天就让他走人。”柳雪摇摇头说:“我不吃了,心里堵得慌,你吃吧,我在这里等你。”段中风听她这样说,自己哪还有心情吃下去,他把筷子一撂,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你坐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行不?”柳雪回到座位上,说:“你说吧。”段中风说:“柳雪,我真的感谢你来陪我。我想把我的一些想法说给你听,深了浅了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柳雪说:“你说吧。”段中风却犹豫着,心里想着她会不会听了他说的话会掉头走人?
柳雪看着他,亮晃晃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哪里还有半分他年轻时眼若卧蚕的样子,一时心绪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