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中风点头说:“是这样背的。他陪我读书,陪我玩耍,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玩伴。可当时令我苦恼的事情却有一件,我有一个很疼爱我的三叔,他总要我当着他的面去欺负阿雄,说是锻炼我的胆量。他让我和阿雄摔跤,若是阿雄赢了,三叔便要我扇阿雄的耳光,三叔说你得记住你是段正的儿子,段正的儿子只能赢不能输。阿雄捂着被打的脸,愤怒的瞅着我的时候,我好伤心,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柳雪问:“他是你的亲三叔吗?”段中风说:“不是啊,可是我得管他叫三叔。”柳雪说:“那你争取赢过他,不就好了吗?”段中风说:“一年又一年,他的身体越长越是强壮,我总是赢不过他的。后来,我们俩的心理大约都扭曲了,我习惯了欺负他,他习惯了挨我欺负。”柳雪听得轻轻叹了口气,说:“要是反了过来,也许你们俩都会不习惯了。”段中风忽然笑了,说:“是啊,后来因为桐兰,我不欺负他了。他反倒对我说‘我被你打惯了,你不打我了,我浑身都痒痒。’我说‘我做梦都打你呢,可醒来了手也痒痒呢。’”柳雪说:“你快讲讲她给我听。”段中风正要说话,猛然看到一只通体皆黑的野猫旋风一般从半开半掩的木栅门里窜进来。他惊叫:“你看……”
柳雪正低着头等他讲,赫然听到他惊恐地叫声,抬头看时只见那只黑野猫已到了院子中央,它口里叼着一根竹叶,一眨眼间它已掉转头奔向院墙,到得墙根下稍一迟疑,终究还是从院墙上蹿了出去。
黑色的野猫消失在院墙外,院子里的两个人眼睛还紧盯住它消失的方向,仿佛它还有可能蓦然回转似的。段中风感觉这只突兀出现的野猫简直透着古怪的,可是他又想不明白这里面有着怎样的玄机。柳雪也是受到了震撼的,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会叼着竹叶跑的猫,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体型如此粗壮,行动却无比敏捷的猫,直到它完完全全地消失掉了,她才荒谬地感觉到它嘴里是应该叼着那根皮鞭子的,分明就是那个名叫桐兰的女人的魂魄聚合在它的身上了。两个人都感到了神秘。段中风忽然开口说道:“桐兰出现的时候也是这么突然,这么令人猝不及防的。”柳雪心头又是一震,她的双眼紧紧盯住木栅门,她真怕那只猫会再次回来。
那只猫终于没有再次回来。段中风握住她的手,给她讲起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
他讲道:“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十五岁了。那是我十五岁的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叫阿雄陪我去洗澡。我俩来到了河边,那一年的河水多么清啊,清清的河水泛着微微的涟漪,我们俩脱掉鞋子衣裤,只穿着裤衩下到河水里面,尽情地游来游去。洗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叫阿雄给我搓搓后背,阿雄那天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付了,任凭我怎么说他也不给我搓后背。我生着闷气上了岸,朝河北边那一片柳树林走去。阿雄随后也跟了过来,我们两个谁也不理睬谁。
“我在一棵柳树下停下脚步,是因为我听到一只野胡子在这棵树的某个角落里在叫,我仔细地分辨着这叫声的出发点,最终确定声音出自树干上的一个小洞里。可是我的身高有限手伸不到那里,阿雄的个子比我个子高,他一定能把手伸到那个树洞里为我捉住那只野胡子。当我要求他给我捉野胡子时,他转过身不理睬我。我被他的举动激怒了,到他身前照着他的脸狠狠来了一巴掌,这一下打得不轻,他的嘴角都出血了。
“我问他‘你捉不捉?’他并不说话,只拿轻蔑的眼光注视着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扬起手一下又一下打他的脸颊。他的一面脸很快高高的肿了起来,他的目光却更加恶毒地盯住我。我的手再次扬起来,可是这回它却落不到他的脸上了,我的手被一只陌生的手使劲的抓住了。
“‘凭什么欺负人?’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耳边同时响起。我回头看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姑娘,她在质问我。我当时只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着热,挪动脚步,迅速地跳起来用另一只手薅住了阿雄的长头发。这时,她松开了抓住我的手,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了一根皮鞭子。她喊‘放手!’我说‘不放!’她又喊‘放不放?’我说‘不放。’她把皮鞭子抡起来抽到了我的手腕上。那一刻,静极了,我愤怒地瞪圆了双眼看着她,她用不屑的目光回看着我。她美丽的脸庞上好像罩了一层冰霜似的,她的两只眼睛宛如两小块寒冰,让我不寒而栗。‘放不放?’她喊。我说‘不放!’她的皮鞭子再次抽过来,有了防备的我顺势抓住了迎面而来的皮鞭子,一下子拽过来,同时松开了薅阿雄头发的手。她冷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那个夏日的夜晚,我靠在窗台边看窗外那明晃晃的月亮,手里抓着皮鞭子无聊的挥动着,心里是乱乱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奇怪,是我十五年成长道路上从未经历过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个夜晚是加了速度的,自己的脸烧得火辣滚烫,整个的自己把自己迷失了,是迷失到一个叫‘爱情’的角落里……
“阿雄进来的时候,我还在窗台边盲目的任凭自己燃烧着自己。他跨进门槛就嚷‘小风,吃油炸野胡子去呀!’我冷冷哼了一声,说‘让你捉时你不捉,这时候反倒捉了炸了讨好我。’阿雄连连摆手说‘不是我捉来的,唉,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他过来拉了我便朝门外跑去。还没到厨房,就早已闻到了香味儿。等到了门边,只听门里传出这样一句话‘小风弟弟怎么还不来?’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停下了脚步,并且拉住了阿雄,我悄声问他‘是谁?这声音好熟悉。’阿雄但笑不答,却冲屋子里喊话‘你小风弟弟来吃野胡子了。’只听屋子里那人喊‘他得先把我的皮鞭子还给我,才让他吃。’我再不怀疑,拐进门里,方桌子边靠墙坐的不是她是谁?
“方桌边紧挨着她坐的是一个虬髯的中年男人,他的旁边坐的是我的父亲。父亲招呼着我说‘小风,还不快跟胡伯伯问声好。’我走到那个中年男人跟前问了声好,他哈哈笑着说‘小风都长这么高了,你桐兰姐姐和我那年来你们家时,你可还没桐兰高呢。’我讷讷地说‘有么,我怎么不记得?’他提醒我说‘怎么没有,你那年五岁,桐兰七岁,你两个上山洞里玩,你额头顶上让蝙蝠咬了一口,还落下疤痕的。’我摸摸额头上的疤痕,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胖乎乎的扎着两个羊角髻的小女孩的形象。我怔怔的望着她,她正冲我顽皮的笑呢,只听她说‘你想起来了么,那只蝙蝠咬了你一口,还有一只蝙蝠要咬你,还是我用石头把它们打跑的呢。多可笑,我们今天见了面,却谁也没能将谁认出来。’“我和阿雄互相挨着坐了,那一顿油炸野胡子吃的真香。吃完饭,我们三个一起到外面玩,只是在院墙外面聊天。我才知道她和她的父亲来我们家是避难来的,她们家乡那儿遭遇地震了,房屋都被毁了,有好多人没来得及逃跑被埋在废墟下面,她和父亲头一天去走亲戚躲过了这一劫难。她给我们两个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是那么伤感无助,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面是不曾流下的泪水。”
柳雪忍不住问:“她长得一定比我美吧?”
段中风摇头说:“你们两个人的美是不同的,你是迎着暖风绽放的桃花,她是傲立雪中的梅花。”
柳雪问:“你有她的照片吗?”
段中风又摇头说:“没有。”
柳雪说:“多遗憾!”
段中风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讲道:“到了第二天,她就和我们一起上学去了。那一段日子,我们三个都快活得跟小鸟似的。桐兰爱往河边去,只要看不到她了,我一准儿能猜到她到了哪里。我常撇下阿雄独自一个人前去找她,她就坐在河岸边上,画夹子平摊在弯曲的双腿上,她在那里画水彩画呢。我常常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看她作画,她画天上飞的鸟,她画水里游的鱼,她画强壮的阿雄,她就是不画我。
“到了那年的秋天,有一种情愫流水一样在我们两个人的心灵里流转,那种情愫是那样的火热,它苦痛地燃烧着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像两只刺猬,既想亲近,又怕亲近。我们都朦胧地感觉到了彼此的爱,却谁也不去捅破它。她会让阿雄转交给我一个绣花荷包或者一副绣字鞋垫,诸如此类吧!我会为她摘野果子,会为她下到河水里摸鱼,甚至想到天上的星星如果能摘到也会去摘下来送给她做礼物。
“到了冬天,她不能到外面作画了,那时的她常常在屋子里画画。还记得那一天下雪了,雪花好像碎屑一样的落到地面上。我们两个闷在屋子里,她画了一幅古代仕女图,撂下画笔,她问‘雪停了吗?’我说‘没有啊!’她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说‘咱们到外面看雪去!’我们俩到了门外,走到窗台旁站下来,一起看雪花漫天飞舞。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在这个白白雪花的世界里有一句话在我的嘴边如同钟摆一样来来回回说不出口。她是顽皮的,在我失神的时候,她把窗沿上的雪扫掉,坐了上去。她招呼我‘小风,到我这里来给我挡着一点,别让我掉下去。’窗沿是很窄的,我走到她身前,挡住了她。她的双手扶住我的肩膀,她的脸颊凑到我的脸侧,说‘我喜欢雪花。’我感觉到了她口里呼出的热气,整个人僵住了一般。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欣赏着雪花,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小风,我手冷!’我想都没想说‘你把手伸到我脖子里呀。’她笑着将双手由我的脖领子里伸下去,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她的双手冰凉的滑滑地按到我的胸膛上,我紧张得不行,又兴奋得想大喊大叫。她的双手像落到地面的雪花一样安静地落在我的胸膛上一动不动,我当时多么希望她的双手能像空中飘舞的雪花一样在我的肌肤上乱舞乱动啊,可它们好像只是为了单纯的取暖,即便这样,我也都幸福的心跳加速了。”
柳雪听到这里不禁失声而笑,说:“你那时候的脸皮还没一个姑娘的脸皮厚呢,你一个男生不去敞开心扉面对人家,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家逼得使出这般难堪的招数对待你,可见她煎熬的相思不比你的少一分呢。”
段中风苦笑着说:“是啊。她的手心有了暖意的时候,她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小风,你的胆子真是小呢!’她说完这句话双手就离开了我火热的胸膛。我正要辩解呢,她推了我一把,从窗沿上跳了下来。她朝着院子外面走去,我追上她,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不高兴了,问‘桐兰,你生气了?’她摇着头说‘没有啊!’想了想问我‘小风,你有对象吗?’我说‘没有。’她又问‘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呢?’我反问‘你想找什么样的?’她说‘就你这样的。’我迎着她的目光看去,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渴望,我受到了鼓舞般脱口而出‘我也就找你这样的!’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焰在跳动,她说‘那你什么时候搞对象呢?’我想了想说‘我听你的好不好?’她高兴的说‘那就现在吧!’我用手接着雪花,一片两片雪花在我的手心里很快融化了,我说‘怎么搞啊?’她闭上眼睛说‘抱我。’我瞅遍了四周是没有人的,方才笨拙地紧紧抱住了她。我们两个眼对着眼,她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我却紧张得整个身子都如树桩子了。”
柳雪听到这里拍手道:“好一个勇敢追求爱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