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段中风推说头疼先回了卧室,柳雪帮着苏师傅刷碗,苏师傅一迭声地说让段先生看见我可得挨骂,柳雪笑着说不会的。苏师傅扫完地,看见柳雪也刷完了碗,便对她亲切地说:“你要不要看我去喂小猫咪?”柳雪睁大眼睛,问:“你养猫了,我怎么不知道?”苏师傅笑说:“它们不住这里,我是只喂不养。”柳雪说:“你可把我绕糊涂了,看来我不跟着你去瞧瞧,真会纳闷死的。”苏师傅端了一盘吃剩的鱼肉鱼骨米饭向外面走去,柳雪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屋子,又出了院子。只见苏师傅站在院子外面,一手托着那盘残羹剩饭,朝着远处的空旷喊:“过来,过来。”他也只是这么喊了四五声,右面院墙拐角处先后迅急的地跑出几只颜色不一的猫来,柳雪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只黑色的野猫最后一个出现了。她不禁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野猫是被苏师傅喂熟了,一经招唤便会来到眼前,与魂灵是没有半点关联的。她弯下身子,安静地看着野猫们争鱼骨吃,天色是逐渐暗下来,灰颜色的野猫和黄颜色的野猫互相恶眼相向,它俩中间的地面上有一截鱼的尾骨,白颜色野猫躬身一个纵跃落到它俩中间的地面上,叼起那截鱼骨跑远了,黑颜色野猫“喵呜”叫了一声追了过去。柳雪直起身子拍着手嚷道:“你们俩别争了,这盘子里还有鱼头啊!”
灰颜色的野猫忽然猛扑过去,黄颜色野猫也不后退,反而呲牙咧嘴迎了上来。两只野猫争斗作一团,柳雪着急的喊:“哎呀,苏师傅,都咬出血了!”苏师傅的眼睛一直只盯着她看来的,看她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好像邻家一个未婚的清纯女子,清清爽爽地养人眼。想着她是跟了段中风这样的老人,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臭烘烘的湿牛粪上,心里顿时如同塞进了一块大石头般,满满地堵得慌。听她娇滴滴的声音喊出这句话,仿佛是在恳求他为她想办法,他捡起一块石子拼劲朝那两只野猫打过去,石子打到灰颜色野猫的腰身上,它松了口惨叫一声,灰溜溜地逃跑了,黄颜色的野猫紧跟着也跑远了。
柳雪望着西边天空是织着瑰丽无比的锦缎,这长长的锦缎宛如一件华美的衣裳可轻轻卷起,她陶醉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里,想象着这件美丽的衣裳轻巧地飘落到了她的身上,而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一匹黑色的骏马正朝着这边奔来。晚霞没有落下来,她的两个脸颊上却印上了绯红。苏师傅看她站在原地望向西边天空的一大片晚霞呆呆地出神,她凝神远望安静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曾看到过的一只美丽的白蝴蝶,那是在他们家的花园里,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上面停留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它安静美好的样子刹那间触动了他心底里的爱的欲望和保护欲望,他想要捉住它,制成蝴蝶标本,夹在语文书里,让它的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美丽。他是那样小心蹑手蹑脚地靠近蔷薇,伸出手去捉那只白蝴蝶,哪成想它一动不动的让他捉在了手上。而更让他惊心的是那只白蝴蝶的身上是被插了一根针的,它原来早已失去了生命。他当时就哭了,他不是替白蝴蝶的生命惋惜而哭,他是在哭有人先他一步而夺取了白蝴蝶的生命。
苏师傅现在看柳雪的心情和当年初见白蝴蝶时的心情是相同的,他对她同样有爱的欲望和强烈的保护欲望,这种爱不是爱情的爱,是类似父亲对女儿的爱或者是哥哥对妹妹的爱,这种爱是微妙的,是隔着白雾的山峦对河水的无比深沉的大爱,是月亮万缕清辉光耀这大地无私的奉献。当他坚定了决心,还是有些许地失望,因为这个决定他要隐藏在心底,这种不能说出口的令人振奋的事情未尝不是一种折磨;然而,这种折磨,又或许是长久的折磨却是令人高兴多于失望的。他把这个决定当成了理想,是用年叠加着年来完成的理想,他因为这个理想而激动,他脸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他脸部的颜色变得潮红两片。
他开口说话了,是与他那个决定没有半点关系的话语,他轻声问道:“你很喜欢晚霞吗?”柳雪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来,她转过身面对着苏师傅反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吗?”苏师傅笑着说:“我小时候爱看,长大了就不爱看了,看一天离坟墓近一天,有什么好看的!”柳雪皱眉说:“你说的未免太悲观了,你怎么就不想自己能活一百岁呢?”苏师傅说:“我活不到那时候,我知道!”柳雪说:“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苏师傅说:“不说这个了,我问问你,你是念到初中还是高中?”柳雪说:“我是初中毕业的啊,怎么了?”苏师傅说:“为什么只念到初中呢?是学习不好吗?”柳雪自嘲地笑笑说:“不是。我学习成绩很好,我考上了高中,但是我的家庭状况不允许我继续读下去。”苏师傅说:“那是为什么呢?”柳雪说:“因为我的父亲把钱攒够一定的数目他就会出去寻找我的母亲,那年我快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又一次出去寻找我的母亲,在火车站候车室里他睡着了,他的绿军布背包被人家顺手牵羊拿走了,那里装着钱和寻人启事的宣传单子。等他回来,便跟我商量,他对我说他不可能不去寻找我的母亲,哪怕永远也找不到,他也要找下去。他要我支持他的寻找,不要念高中了,把念高中省下来的钱用来寻找母亲吧。他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定要完完整整的。说完,他哭了。”
说到这里柳雪沉默了,往事的沉重让她说不下去了。苏师傅说:“你也挺难的,那后来你的母亲找到了吗?”柳雪摇头说:“没有。至少我离开家的时候没有,现在找没找得到谁知道呢!”苏师傅又说:“那你父亲平时是干什么的呢?”柳雪还没等回答,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段中风的声音:“你是查户口的呀!”两个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段中风穿着一件绛紫色大翻领睡袍站在木栅门外,正用恶狠狠地目光盯着他们两个。柳雪的眼光和他的目光交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而苏师傅则识趣得多,低垂着头走了几步,捡起喂野猫食的盘子,匆匆的经过段中风的身旁,回到了屋子里。
柳雪觉得自己和苏师傅聊聊家常也没什么大不了,因此大大方方地朝他走去,到了他的身边关心地问:“你不是说脑袋疼吗,怎么还出来见风?”段中风的眼光忽然变得好柔和,他说:“我染了发了,你看染的匀不匀?”柳雪早已看到他染的黑发了,一绺一绺紧贴着头皮,两个耳朵上沾着黑渍。柳雪抿嘴笑说:“你可连耳朵也一起染了!”段中风摸着耳朵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怕你嫌脏,没麻烦你!”柳雪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这样也太见外了,我嫌你脏干吗还和你一起过?你说,你说!”段中风看她不依不饶地撒着娇,心里如同打碎了蜜罐,甜滋滋地,说:“我想给你看样东西,快跟我回屋子里看去。”柳雪绷着脸说:“不跟你回去,一会儿阴天一会儿晴天,我忍受不了。”段中风陪着笑脸说:“男人都是好吃腥的猫,我不愿意他们接近你。”柳雪先开始是假装生气,听他这么说,她可真是生气了,说:“你有能耐把我关进黑屋子里,一辈子别让我接触别的男人,你最好也别碰我,免得让你沾一身腥气。”段中风竟拽住她的衣袖,说:“我在意你所以不愿别人接近你。”柳雪仍有些气未消地说:“可我不是空气呀!”段中风说:“快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我要你看的东西你不看会后悔的。”柳雪再撑不下去了,说:“什么东西呀,神神秘秘的,我看看去。”
段中风的卧室里。柳雪坐在床沿边,等了一小会儿,段中风手拿一个漂亮的银盒子走了进来。他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她偷觑了一眼那个银盒子,是半圆形状的一个银盒子,好像银白色的残月。柳雪看他打开银盒盖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而他浑浊的双眼里闪现出异样的光芒。段中风打开了银盒子,柳雪看到银盒子里一块白绸布覆盖着不知什么东西。段中风隔着白绸布摸出了一缕用红绳扎紧的黑头发,他将那一缕黑头发递到柳雪面前,声音也发了颤,说:“这是我二十五岁时剪下的,你看它多黑呀!”
说着,他把她的手抓过来,把那缕黑头发放到她的手心里。她感觉手心里的黑头发它不是黑头发,而是一些死了的蚂蚁的尸体,那么令人肉麻。她想把这一缕令她内心不安的黑头发还回到他的手里去,又怕他不高兴,一时间只感觉自己是左右为难。她的沉默让他以为她是被感动了的,心里别提有多么激动了,赶忙又隔着白绸布摸出几个剪下来的指甲盖,把它们平摊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说:“这是我三十岁时剪完留下的,你看它们多么美丽。”柳雪真害怕他会把这几个骇人的指甲盖放到自己的手里,赶忙把自己手中的那一缕黑头发搁到他的手掌心里,说:“怎么突然感觉头痒的不行,我得先去洗头了。”段中风颇为失望的说:“那你先去洗吧,洗完头回来我给你看剩下的好东西。”
柳雪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段中风低着头专注的看着他手掌心里的黑头发和指甲盖,她只觉得自己要呕吐了,捂住口朝外走去。来到院子里,她咳了几嗓子,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她怔怔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一忽儿想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变态的人,一忽儿想自己是不是会受到伤害,可是,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叶小舟在黑暗的河水中浮沉,任由河水载着小舟漂,而黎明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