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不为所动

风云阁外的围观人群散得远远的，包括汉人、渤海人和库莫奚人在内，虽心生恐惧，却又忍不住被好奇心驱使，慢慢靠近。他们虽不敢公然表态，心中却暗自欢呼。在上京，契丹人的横行霸道早已成为常态，他们经常欺压其他族群的百姓。自从天祚帝登位后，大部分时间在外游猎，政务便落在萧奉先等信任的兵马大元帅手中，使得契丹的官员和将领们更是肆无忌惮。今日见到有人敢于公开对抗这群契丹兵士，南城的百姓自是喜出望外，尤其是契丹人和汉人的联手，更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敬佩。

耶律大石和李天晟走到大街上，面对那契丹首领的威胁，耶律大石不为所动，他换了一把铁刀，将刀尖抵在首领的脖颈上：“你听我说，朋友。你得为风云阁的损失负责，并且立刻让你的手下离开。至于我，随你回六院司处罚。”李天晟见周围的契丹兵士议论纷纷，而那爷孙俩也从阁内走了出来。耶律大石继续道：“还有，别再为难这两位老小。如果你不同意，很抱歉，今天你休想从这风云阁离开！”契丹首领瞪大双眼，看着耶律大石坚定而认真的神情，显得犹豫不决。李天晟在耶律大石的示意下，带着那老者和少女穿过人群离开。少女回头望了耶律大石一眼，眼中满是感激和不舍。

辽兵们互相搀扶着离开，耶律大石利落地将手中的刀调换了位置，从那首领的腰间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掂了掂重量后，回头扔给了风云阁的掌柜。转身向首领说道：“好了，我现在随你回署衙。”首领眼带疑惑：“你是一条汉子，可为何要偏袒汉人？”耶律大石紧握刀柄，面无表情，没有回答，两人朝着皇城方向缓缓走去。

刚行进半条街道，远处又一队辽兵骑马急驰而来。耶律大石和首领停下脚步。那首领低声道：“大帅府的人来了，你麻烦大了。”随着马匹的嘶鸣和扬起的烟尘，一名身着黑色皮甲的契丹军官率先到达，他手持马鞭，威严地质问：“谁敢在京城闹事？给我拿下！”被耶律大石挟持的首领大声呼救。耶律大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冷笑着：“萧达鲁，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吓唬人？作为侍卫长就这样对待平民？”萧达鲁顶起皮帽，扭头一瞥，剑眉微挑，露出一丝笑容：“原来是重德！你怎么会在这里？听说你去大定府参加朝廷殿试了。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位……你叫什么？”那首领急忙回答：“我是耶律乙薛，临潢府六院司巡城使的头领。我刚才抓到他和一个汉人共同帮助一些叛逆，正要带他们回去处理。”萧达鲁下马，严肃地问：“什么叛逆？你清楚地说！”转头对耶律大石询问：“重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耶律大石环顾四周，见到渐渐聚集的百姓，便解释道：“情况是这样的，刚才风云阁里的百姓正聚集听一对爷孙唱曲。可没想到——”

耶律大石镇定地解释道：“这位耶律兄率领军士闯入风云阁，未加甄别便横加指责，惊扰了众多客人。我当时也在楼上，见状不忍，便出手阻止了他们，让那对爷孙安全离去。他们仅是一位老汉和一个小姑娘，怎能无端指控为叛逆？他们的行为毫无根据。如果萧兄不信，可以叫刚才在风云阁周围聆听曲子的百姓来作证。”说着，他转头望向远处。

萧达鲁环顾四周，见许多汉人默默点头，便用马鞭示意耶律大石松开耶律乙薛：“你提及的叛逆究竟是何人？”耶律乙薛挣脱绳索，怒视耶律大石，冷声回答：“那女子唱的是《回心院》，萧大帅有明令禁止传唱此曲。”萧达鲁听后显得犹豫，而耶律大石却断然反驳：“岂有此理！《回心院》乃宣懿皇后之作，圣上即位后已平反此案。如何能说此曲是违禁之作！叛逆的是耶律乙辛那伙人，不是宣懿皇后！”萧达鲁发出一声“唔”，表示理解：“我大致明白了，重德。对了，你的殿试结果怎样？”耶律大石答道：“陛下钦赐我为翰林院南面林牙。”萧达鲁闻听，笑道：“恭喜！看来大石兄弟此事无心之失。关于《回心院》，你向六院司解释一下便可。我相信，看在新科进士的份上，官府必定会从轻处理。好了，我们走吧，别再堵着大街了。”

耶律大石原本还想继续争辩，但捕捉到萧达鲁的眼神后，他意识到没必要再引起争执，便停止了言辞。萧达鲁的手下开始指挥四周的人群散开。

“等等，还有我——” 耶律大石和萧达鲁扭头望去，只见李天晟穿过人群，冲到他们面前。耶律乙薛指着李天晟：“就是这个汉人，统领。”李天晟坚定地说：“耶律兄，并不只是你一个人帮助了那对爷孙，我怎能让你独自承担后果。”萧达鲁审视了李天晟一番，问道：“就是你吗？”耶律大石看了李天晟一眼，笑着说：“李兄，你已经走了，为何又回来？朝廷的法律对于汉人……”李天晟微笑回应：“顾不了那么多，如果你真因此遭遇不测，我在外也会心有不安。做人不能太无情。”耶律大石开怀大笑，伸出手来，李天晟见他神情庄重，四周人群都在注视他们，便也伸出手去，两人紧紧握手。耶律大石感慨地说：“多谢了，兄弟！今日耶律大石交了一个好朋友！”萧达鲁在一旁看着他们的交情，心中思索着如何妥善处理这一局面。

从南城到皇城，只需穿过几条街道。耶律大石和李天晟被辽兵包围着行走，周围的百姓都避之不及。当他们经过之后，人群开始窃窃私语。通常情况下，契丹皇城是不允许普通汉人进入的，除非是朝廷中的显贵。因此，李天晟这样的平民能够进入皇城，无疑是极为罕见的。皇城内的契丹人对他投来好奇甚至怀疑的目光，以为他犯下了重罪。

萧达鲁策马领先，目光紧锁前方，见一队辽兵蜂拥而至，他们低声交谈着契丹语，表情显得异常凝重。李天晟侧耳倾听，只捕捉到“女真乱贼”几个字，其余的话语对他而言似乎难以理解。大石突然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大辽国势如今非同往昔，女真竟敢挑衅，连续攻占了宁江州与黄龙府！不过，他们的兵力仅仅只有千余人而已。”

听闻此言，李天晟心头一紧，迟疑地问：“是那个完颜阿骨打吗？我听说他几年前在辽东的鱼宴上得罪了辽皇……”大石转头，低沉地说：“正是如此。自陛下登基以来，对女直部落的确施以严苛，主要是因为陛下酷爱游猎，经常要求他们贡献海东青。虽然派去的银牌天使确有过分之举，但终归女直二百年来是我大辽的忠诚子民，尽忠尽孝本是他们的责任。至于那头鱼宴和头鹅宴，唉，那实在是萧奉先、萧大帅策略失误的后果……”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不满：“若是完颜部胆敢公然反抗大辽，那无疑是大逆不道！”

李天晟只是低声应了一声。此时，萧达鲁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继续引领着往皇宫方向前进。就在这时，一群契丹官吏急匆匆地往城门方向奔去。萧达鲁回首，语气中透着深意：“重德啊，现在你已是陛下钦点的林牙，身为朝廷官员，面对女直之乱，正是显才华之时。如果萧大帅能改变策略，你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大辽的中兴，就指望着你们了。”耶律大石轻轻一笑，谦虚回应：“萧兄过誉了，耶律大石无求名利，只愿为朝廷解除危机，这便是祖先的庇佑。”

萧达鲁沉默了片刻，眉头微蹙，似乎在反思耶律余睹的前车之鉴。耶律余睹，辽国宗室的近亲，原是禁军副都统，后晋升为金吾卫大将军，勇猛知略。他的妻子是天祚帝文妃之妹，与前朝驸马萧昱关系密切，两人共同支持天祚帝与文妃萧瑟瑟所生的晋王耶律敖鲁斡。

在风云变幻的朝堂上，萧奉先兄弟，包括萧保先、萧嗣先，对此事颇感忌惮。晋王在皇帝诸子中才华横溢，母妃萧瑟瑟更是以其才名，不逊色于皇帝之母宣懿皇后萧观音。若耶律余睹等人力主将晋王扶立为太子，这些兄弟日后的处境将岌岌可危。因此，萧奉先抢先一步，向天祚帝进献谗言，指称驸马萧昱和余睹谋划在皇帝狩猎期间，联络朝臣在中京拥立晋王为新君。他还指出皇帝在位十余年间，天下怨声载道，国内连绵不断的叛乱，以及女直的颠覆行动，都是由于皇帝荒废朝政引起的。

文妃萧瑟瑟虽然深受天祚帝宠爱，但她一直忧心忡忡，担忧皇帝沉迷于游猎，对国事疏远。她曾多次以诗词歌赋劝谏皇帝，虽得到天祚帝的口头赞许，但皇帝并未真正将其放在心上。而如今萧奉先的煽动性言论，终于激怒了天祚帝，导致皇帝下令逮捕驸马萧昱，诛杀其全家，并迫使文妃与其子自尽。那时，耶律余睹正在辽东平定叛乱，听闻这一噩耗，悲痛与愤怒交织，最终无奈地转投女真部落。

萧达鲁听到大石提及往事，心中不禁思绪万千。他清楚地知道，耶律余睹归附女真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被萧奉先的阴谋所迫。身为萧奉先麾下的将领，他只能默默忍受。回想起当时，萧奉先借着皇帝的旨意，联合了辽东奚王府的萧遐买、四军太师萧干、北府宰相萧德恭以及鬼州观察使萧和尚奴等，共谋捉拿余睹。然而，当余睹带领部队在途中遭遇大雨，使萧干和萧遐买等人追赶不及，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萧奉先的逼迫。余睹一直以来忠心耿耿，众人便找了个追赶不上的借口，放他一马。这件事虽然已是两年前的往事，但萧达鲁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他看了大石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却未作声。

他们走过一片树木苍翠的山岗，枝头的黄叶透出萧索之意。皇城内的行人较南城稀少，当他们经过一座寺庙，微风中传来悠扬的钟磬声，为这一路增添了几分幽静。大石注视着道旁偶尔出没的辽兵，萧达鲁指着前方：“目的地就在前面。”李天晟循声望去，只见古柏背后隐隐约约的青砖林苑，外表看不出这里竟是一座官衙。

大石瞥见石狮旁守卫的辽兵，注意到李天晟的异样反应，不禁淡淡一笑：“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里，这气氛，倒有点像寺庙。”初秋的阳光透过古柏，斑驳地洒在青砖地面，景色宁静迷人。大石注意到辽兵牵着几匹高头大马，心中隐隐生出疑虑。听到萧达鲁的话，他的眉头微皱：“看来事情并不简单，萧大帅的公子亲临，恐怕……”他看向萧达鲁，疑问地问：“这些都是大帅公子的人，萧奉先的儿子？”萧达鲁点了点头。

李天晟听得不禁感到惊异：在这个时期，萧奉先深受辽帝耶律延禧的信任，掌握着朝政的重要权力，他的势力遍布辽国各地，他的儿子自然也被赋予重要的职责。

萧达鲁让他和耶律大石在一旁等候。他们刚抵达六院司，恰逢一大队人马从内部走出。为首的两人，一位浓眉大眼、另一位年轻俊朗，都带有契丹人的特征。李天晟从远处观察那个萧家的公子，看起来年纪与耶律大石相仿，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魁梧，髡发扎成辫子，耳朵上戴着银环，着装华贵。他身边的契丹士兵，个个形貌魁梧，令人印象深刻。李天晟心想：“这位就是萧奉先的儿子萧么撒？看来他确实与他的父亲有几分相似。”

萧么撒与随行的契丹人刚从官衙走出，便遇到了萧达鲁。其中一名契丹人问道：“你是……”萧么撒却昂首自信地说：“萧达鲁，你怎么来了？耶律兄，他是我府上的统领。”接着，他注意到耶律大石和李天晟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这是怎么回事？”萧达鲁行了个礼，称呼他为“郎君”。那位姓耶律的人微微点头。萧达鲁转而指示手下，把他们带到前来。

萧么撒伸出手指向李天晟：“那个……耶律兄，你看到了吗？是个汉人。”那姓耶律的人应道：“嗯，确实是汉人……萧统领，这是怎么回事？”萧达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耶律大石却昂首挺胸走了上来，双手戴着木铐行了个礼：“各位，我是朝廷新任的南面林牙耶律大石……”萧么撒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那人是你的同伙吗？”大石看了一眼李天晟，回答道：“回郎君，他不是什么同伙，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萧么撒的目光扫过李天晟，略显好奇地问道：“你……看起来有些面熟，以前来过我们大辽的上京吗？”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大石和萧达鲁都感到意外，纷纷转头注视着李天晟。李天晟站在那里，稍显愣神，回答说：“嗯，我？是的，三、三四年前来过，那时在南城。”萧么撒仔细打量了李天晟一番，接过手下递来的铜纹虎头马鞭，斜眼审视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迟疑，随后又从手下接过一匹西域马，转身对耶律大石说：“耶律使君，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了。我，萧么撒，先行告辞。萧达鲁，既然你带来了这两人，你就留下来帮他们解决问题。还有，别忘了我父亲的吩咐，眼下女直局势紧张，这几天西夏和西域的使节也将来到上京献贡。虽然陛下可能无暇亲自接见，但我们大辽的威望和礼节不容忽视。城防的职责全落在你们六院司巡城使的肩上，加上警巡院的人手，对所有可疑之人必须严格检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耶律大人点头表示理解，萧么撒骑上马，马鞭一挥，不再回头，带领一队辽兵迅速离去。

耶律使君目送萧么撒远去，转身问道：“萧统领，还有你……叫什么来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明明是契丹人，怎么会和一个汉人在南城闹事？你到底是谁？”大石恭敬地行了个礼，回答：“回使君，我是耶律大石。我和这位李兄弟不幸在风云阁误伤了几名军士，因此萧达鲁统领将我们带到此地……”耶律使君听了，显出一丝诧异：“什么？风云阁发生了这样的事？”

萧达鲁冷静地回应道：“正是如此。经我询问得知，实为耶律乙薛等人先行不理。因此，恳请都统从轻发落。”耶律使君投去一瞥，看向被辽兵包围的耶律乙薛，从他的模样判断，显然已遭遇了不小的挫折。随后，他审视了大石和李天晟片刻，问道：“你姓耶律？与我大辽的宗室有关联吗？”大石点头回答：“不瞒使君，在下确实是太祖大横帐的后裔，近日刚被封为翰林院南面林牙。”耶律大人听到“大横帐”的称呼，稍作怔然，随后淡淡一笑：“既是如此，看在宗室血脉的份上，我就不再深究了。至于这位汉人，暂时关押十日，让他好好反省。带走吧。”

原来，契丹族自然分为许多部落，耶律阿保机建国过程中逐步改革，既为了壮大家族势力，也是为了压制对手。他划分了几大宫帐，主要是遥辇氏九帐和皇族的横帐三父房，以及国舅五房。太宗耶律德光时期进一步改革，除了皇族、后族外，还设立了五院部和六院部，并创立了南北面官制。北院隶属五院部，负责管理宫帐、族属和军制；而南院则属于六院部，主管汉民等其他部族及民政事务。

耶律使君转身向六院司官署行去，萧达鲁则迅速拦在大石面前：“重德，别着急。这已是特别的恩典，不必执着。李兄弟不过是暂时留在里面几天，待西夏和回鹘等国使节结束晋见后便会释放。放心，我会向萧大帅请示，这段时间内与巡城使官员一同办理事务，并亲自照看他。你先去处理自己的事务吧。”大石转头望向李天晟，心中充满歉意：“李兄弟……这……耶律大石真是对不住了……”

李天晟的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摇头说：“没关系，耶律兄，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萧达鲁回答道：“萧某会尽力照顾你，不必过于担忧。”大石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争辩无益，只好带着李天晟稍微走开几步：“李兄弟，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绝不推辞。”李天晟轻轻摇头，说：“耶律兄过于严肃了，我只是在里面待上几天而已。”他微笑着，跟随萧达鲁走进官署。大石站在门外，阳光从头顶洒下，他的影子在身旁显得格外清晰。

耶律大石缓缓走向城内，心中思考：“大辽国势在萧家的操纵下日益岌岌可危，女直已经公然与朝廷对抗。不能任由萧奉先兄弟和李处温等人继续误国。我必须采取行动，尽力挽救大辽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