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气已经入秋,夜里也分明可以感到些许寒气。大石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厢房走。想到自己如今身受天祚帝提拔,在大辽日趋衰落的关头,内有奸臣误国,外有各地叛乱,自己应该寻机挺身而出,为国家为民族尽一己之力。但自己不过是一区区林牙,如何能够实现抱负,真正挽狂澜于即倒?那寺公大师是世外高人,在大辽还算国富民强之际,就已经看破人生风云变幻,归隐山林古刹,吟诗作画。可如今大辽危机重重,实在无法像寺公大师和义节寺的众位高僧大德一样袖手旁观,泰然处之。因为他的肩头有一份一辈子也无法卸掉的重担——太祖皇帝后裔,而大辽就是他自身的血脉!
回想石壁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大石眼前忽然一片茫然,仿佛那些笔画都是一阵大漠的狂沙,幻化出来一片美丽又不真实的风景,那是中原江南的山水,是宁静的田野和湖泊,是可以令他梦寐许久的安宁度日的风光!他的眼前一片眩晕!不一会儿寺庙里晚钟响起,才让他清醒过来!他才想起自己本来要折返回屋中,此时他却仍然在林苑中,自己所处的依旧是辽远的漠北,那些心灵深处的念头仅仅是大漠中偶然一现的海市蜃楼!终究是无法企及的梦幻泡影……回到厢房,大石只能伴着庭院深深的夜风和自己悠长的叹息入眠。
这样过了两日,西夏和回鹘的使节先后都到达上京。
西夏国位于辽国西南,以党项人为主,蕃汉杂处。从大唐末年藩镇割据以来,党项部落就占据河套地区。经过李继迁、李德明到李元昊三代经营,开疆辟土,以兴庆府为中心,成就一个强大的新兴王朝。
李元昊继任为首领之时,正逢辽国圣宗在位。西夏很快完善官制、文字和礼俗,更意图与辽宋比肩。从李元昊登位称帝建号大夏开始,便在辽宋两国间斗智斗勇,互有胜败。不过多数时候,对于实力强大的辽国,西夏还是自居藩国兼盟友。而且,从李继迁开始,辽国为了显示天下宗主的地位,也不断下嫁公主笼络夏国,包括李元昊都娶过辽国公主。因此除了个别对抗时期,西夏对辽国一直都甚为恭敬,两国边贸交易往来不断,一直通往西域。如今在位的西夏皇帝汉名为李乾顺,后世被称为夏崇宗。在主政的梁太后过世之后,十七岁的李乾顺终于亲政。他大力推行汉化,整个国家都风行中原汉人的儒家道统学说。
一般说来,西夏进贡的使团有正使、副使及参议各一人,都管三人,其它随从三十余人,外加护卫。在得到西夏皇帝受命以后,带上国书,一行人员打着旗号从兴庆府出发,经怀州渡过黄河,往东北过马练驿、吃罗驿、启多驿、卒李驿、瓦井驿等一共十二个驿站,才到达辽国边关河清军地界。在得到辽国朝廷答复之后,继续前往上京,每经过一处州府都会有官员接待,然后才在指定的时日到达京城临潢驿馆。
西夏使臣们一到驿馆,就有朝廷安排赐宴,热热闹闹地歌舞也少不了,然后安排上房休息。第二日,兰陵郡王、天下兵马大元帅萧奉先以天祚帝的名义,派出公子萧么撒作为天使犒劳西夏使团。而这时,西域和州回鹘国的贺使也到了临潢府,一齐聚集驿馆,说不出的热闹。
耶律大石身为朝廷南面林牙,随着刘彦宗、刘萼等官员赶到驿馆陪侍。正见萧么撒一身华贵的契丹公服,昂首立在驿馆中间,手里却还握着镶有绿松石的紫铜虎纹柄马鞭,正趾高气昂地对西夏使臣和回鹘使臣说着话。两国使臣都身着正式公服向萧么撒欠身行礼。萧么撒代表朝廷说完话,点头示意侍从取来褥垫放在诸位使臣跟前,使臣们齐齐跪下,朝皇宫方向行大礼。起身后,萧么撒正色道:“有敕。”众使臣当即又跪下候旨。萧么撒宣示了天子慰劳使臣一路辛苦等,然后表明会在过两日亲自接见。一挥手,赏赐一番,然后使臣奉上进表。
大石等翰林院官员次日向西夏和回鹘使臣教授辽国入贡礼仪。使臣们各自身着公服,细细演练,然后大石跟随翰林院官员作为天使为西夏、回鹘使臣赐水酒和瓜果。西夏使臣当先跪下,双手捧着,回鹘使臣跟随后面。副使及随从奏乐起舞。大石立在官员身后,见西夏、回鹘两国使臣对辽国依然如此敬重,心生感叹:“都这个时候了,他们对大辽依然如此,若不能振兴江山,怎么对得起大辽先祖!若能好生联络这些番邦军力,大辽未必不能重现雄风!”经过一天的讲解和演练,众使臣晚上继续出席大辽的酒宴。
次日一早,西夏国、回鹘国使臣们接到侍从通知,着盛装依次走出临潢驿馆,来到马台,辽国牵拢官示意排马张盖。上京南城通向皇城的大道边早被辽兵趋开闲杂人等,百姓纷纷避让道旁的小巷中。众使臣列队穿过街道前往皇宫左掖门外,耶律大石等文武官员已经在宫门前迎接。两国使臣中携带进贡物品的都到客省官署前停止,牵拢官收下物品,传示他们依次入宫晋见。依照传授过的礼仪,赏赐酒盏,使臣行礼,饮完三盏,入起居室等候传旨。每每西夏贡品除了一些常规的杯盏玉器牛羊马匹乳品瓜果佛经等之外,辽国最为看重的是夏国铸造的兵器,尤其刀剑,堪称天下之最。西夏匠人的锻造技术当时天下独步,刀枪剑戟、弓弩暗器、盔甲等都是最为厉害的,锋利、坚韧、火候、称手、装饰、美观都是举世无双,因此,西夏国的刀剑等,在当时外邦上国的辽宋极受推崇。
兵马大元帅萧奉先在开皇殿前代表天子升殿,官员们一一排列好,准备迎候天祚帝正式接见两国正副使。
大石等辽国官员先行入内,在御座前依照班次站定。一会儿,待礼官传旨,天子驾到,满堂官员纷纷跪拜。天祚帝一身深红色绣金龙袍,款步而出,到金銮宝座前坐下。众官员平身,大石在后面微微抬头,见这位大辽当今的皇帝身材魁梧,肤色和当日在大殿上封赐诸位科举士子那会儿一样透着古铜色。天祚帝耶律延禧年约四五十岁,登基至今近二十年,正值年富力强之时。不过,似乎他的眉宇间挂着淡淡的愁绪,坐在金銮宝殿上,依然左顾右盼,颇有些不自在的模样。大石心想:“莫非他为了女直之事担忧么?若是这样,我是否该找个时机向他自荐前往南京去!大辽倒还能有所振作!可是,我该如何让他了解我呢?”
大石轻瞟一眼,一切都是萧奉先在皇帝跟前安排处置。这是他自从受命为林牙以来,第一次正式见到这个权倾朝野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他大约五十出头,也是一番契丹装束,肤色黝黑,个子确实如传闻一般,并不高大,甚至脊背还略微弯曲。
西夏国使臣先上殿来,齐齐跪在褥垫上,对天祚帝行大礼。后面的使者从右边前行来献上进贡的礼物。作为代表的正是一把新近锻造的夏国宝剑,天祚帝内心欢喜之极,但面上平平无奇,侧身摆摆手,感觉契丹乃弓马为主,剑是中原南朝之人所用,示意放在案前略作玩赏。而回鹘使臣献上的则是玉器、珍珠、斜合黑皮、门得丝、褐里丝、帕黑呵,大多是西域所产的各种艳丽丝绸、花绸。萧奉先上前一步代皇帝宣旨,进行封赏,大辽的赏赐从左边对西夏使臣一一展示,送出大殿。然后全体使臣再次跪下,叩拜皇帝。天祚帝示意萧奉先安排赐宴。
西夏回鹘使臣一一退下。大石见天祚帝毫不迟疑地就命萧奉先来处置,跟着起身就要退下,心道:“当日宁江州一战,就是萧奉先的胞弟萧嗣先无能!为了保住自己地位,他就造谣萧昱和耶律余睹谋立晋王,结果导致耶律余睹投敌,朝廷损失一员大将。满朝文武稍有忠诚者尽皆心寒!若是朝廷有他一日,大辽国运定然重振无望!”可是,此时见他趾高气昂的在金銮大殿上代替皇帝行使职责,大石只能眼巴巴地待在远处,而两国使臣们也都恭恭敬敬的朝他鞠躬,然后慢慢退出,回到南城驿馆,辽国官员将赏赐随后送到。当晚的宴席上,大石等翰林院文官们奉命陪同,举杯换盏都有严格的礼仪,觥筹交错之际,大石起身出来,驿馆外星斗满天,望着东方,忽然闪过一道流星,大石看着,不禁长叹一声。
一晚过去,大石继续入宫随侍。这一日,天色依然晴好,秋风阵阵,宫中的白杨与槐树沙沙作响。两国使臣将正式对辽国皇帝行称贺礼,大石随翰林院众官到客省等候使臣前来,等待处理完迎接使臣事务,又随客省使等众位官员前往大殿迎候皇帝御驾。
两国使臣等在客省与辽国官员见礼完毕,一行也到大殿外石阶下向北站定。大石等官员早早在殿前随侍在侧。使臣也持笏牌,与辽国官员行礼,然后跪左膝,三拜,平身。宣徽使出大殿来,引西夏、回鹘正副使臣入内,到御座丹墀前第二排站定。然后上中节从左面进入大殿,在丹墀下排定。下节在殿门外站立。
天祚帝在上,对两国使臣扫了一眼,示意侍从招呼行酒官端来酒水,众使臣齐声高呼:“圣躬万福。”接受赐酒,再呼:“万岁”,然后三拜。天祚帝示意宣徽使,命两国使臣入座。
辽国官员以兵马大元帅兼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南府宰相李处温为首,另外,北院大王萧得里底、耶律阿息保等均列坐在另一首相陪。回鹘使臣奉命上前献舞,天祚帝精神似乎一振,看了淡淡一笑,示意封赏。回鹘使臣歌舞奇特,忽然激越的乐声停息,身后响起舒缓的旋律,一个使臣立在大殿中,吟诵着诗歌一般的语言,可惜满堂众人大多都不大懂叽里咕噜的回鹘语。御座前,一个同文馆的官员低声在为天祚帝说着,显然是在解释回鹘语。大石问了一下旁边刘萼,刘萼道:“这是西域那边流传颇广的一部长诗,叫什么智慧来着,唔对了,叫《福乐智慧》。”大石微微点头道:“哦,这么说,他们回鹘国中也还有些文人士子?”刘萼扭头笑道:“重德此言差矣,这个长诗倒不是回鹘人所作,是还要遥远的西域外邦,是在万里之外的一个汗国,好像被称作黑汗国。”大石一怔,道:“黑汗国?那是什么地方,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似乎从未听过。”刘萼吃了一口葡萄,点头道:“唔,是也,他们的名字,以中原汉人的称呼是叫黑汗国,据说他们也以我中华血脉自居,与回鹘人渊源相近,但习俗已经不大相同,他们并不礼佛。倒是和西边大食国风俗类似,即使他们同在西域,与回鹘也相隔很远。不过据我爹说,当年太宗、圣宗国朝鼎盛之时,他们黑汗曾有贡使到过,后来就少有了。”大石听了微微点头,却在想他提到“大食国”,微微一笑,示意刘萼继续饮酒。
萧奉先接在皇帝之后,也起身向两国使臣敬酒,众使臣纷纷举杯称谢。又一日,天祚帝继续让萧奉先代为赏赐酒果,然后萧么撒提醒众位使臣准备入宫参与曲宴礼。
这是辽国皇帝在宫中为藩国使臣举行的最隆重的一次宴席。大石从旁人口中听说,在天祚帝登位十余年里,这还是第二次在上京皇宫中设宴招待使臣。前一次是大约十年前,招待过海东高丽国使臣。大石很早就从义节寺赶到宫中,随翰林院一同转到矮殿,依班次入朝,静候天祚帝升殿,众位文武官员齐齐朝贺。
待宴席上的果品、酒盏和野味一一陈列好,在座的官员再次行礼。然后,宣徽使上前召西夏国和回鹘国入贡使臣入殿。依次上前来朝皇帝行礼,一共十二拜。大石呆呆立在一旁,见到如此繁复的礼数,虽然当日殿试之时,也曾习得面圣礼仪,但如今再次领教这身为皇帝的尊贵,心中仍然不免讶异,忖道:“这么些天,就为了这伙朝贺的使臣,反反复复地来回奔走……大辽与南朝相比享有最广阔的地界,但如今东边女直乱贼已经祸乱天下,陛下却只为一些仪式和赏赐如此铺张……为什么不就当今天下局势号令藩国整兵!”一边想一边微微张望着天祚帝的御座,见西夏使臣和回鹘使臣都对皇帝充满敬仰之心,仿佛他就是心中的天之骄子,大石轻轻叹息,“若在当年也就罢了,可眼下这位天子……”大石打量了一番,他目光中似乎透着一股坚毅的眼神,但此时此刻对大辽江山有了些许莫名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