珥生
黛沫
2023-12-13 17:42
事情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我印象中的红叶李花瓣一年四季都在盛开，永不死亡。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学会怎样杀人，然后用五年的时间在寻找要被我杀掉的那个人。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不再行色匆匆，那说明宁唐破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仇恨只是一个圈，把人死死地圈在里面，但是没有办法停止，当师父在我的怀中轻轻合上眼睛的时候，在她的鲜血涂满我的手臂的时候，那颗心碎到再也拼接不起来了。
跋山涉水，风里来去，披星戴月。在我突然想起这是个红叶李盛开的季节，我的师父一定会回到木雾山，欣赏满院粉瓣层层飘零的场景。她离开我太久，连梦都不肯给我留一个，就让我也回到木雾阁，找寻她存在的踪迹，哪怕只有一点能够欣慰。虽然我已经足够苍老，对这个处处险境的世界没有半分幻想，但回到木雾，我产生幻觉，似乎只要我轻轻推开房门，师父的笑颜就会出现，她会跟我道歉，说跟我捉了一个十五年的迷藏。这里没有改变，没有原因地，这里意外的干净，蜘蛛网也没有一个，灰尘也没有沾染。我的师父，你一定还在这里吧。
等到我下山，路过一家面馆，被嘈杂的声音所吸引。我看到了阿再，那个欺骗了我与师父的宁唐破，正在被客官训斥，面里没有择净的叶子中卷着一只小虫。客官把他的头按在面碗里，烫红了他的鼻子，头发上也滑稽地沾着几根白白的面条，还有几根顺着他的脸往下滑。客官笑了，百姓默不作声。我原本计划着，见到他第一眼就要抽出我的长剑。但已经看了他半个钟头，都没有动手。我在想这个碌碌无为的男子，究竟真的是不是人人敬仰的宁唐破？再或者，宁唐破根本就不是阿再，而面前的才是真正的阿再。我迟迟没有动手，量我再怎么思索，也断然想不到十五年前大名鼎鼎的宁唐破落魄至此。
思索之间，我纠结至极，一拍桌子，顿时它便劈裂，赔上几枚钱，我便离开，打算再滤清这新的状况。但是这么一闹事，对面面馆的顾客都纷纷看向这边，我加快脚步，紧张兮兮地撤离，生怕被我的敌人宁唐破看见。
“纭纭！”
背后传来那个久违的声音，我佯装没有听到，继续飞快地往前走，我飞快地掠过树梢，飞快地掠过房顶，逃窜到郊外的小路上才放慢脚步。慢慢往回看，宁唐破沾着白花花面条的脸顿时出现。看来他的武功依然十分厉害，但我的心意已决，鱼死网破又有何妨？
“你怎么还这样小？一点都没有长大。”他举起胳膊用力擦掉脸上的东西，“你师父呢？快带我见一见她吧，我有话跟她说。”
我冷然一笑，看着眼前这个怪物，他亲手杀死了我的师父，现在还要装作没有做过这件事吗？我缓缓抽出剑，寒光顿时划破了空气，他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失望地说：“果然，你以为我是背叛者吧，也罢，你快收起你的剑，带我见见你的师父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她会原谅我的。”
猛然抽出剑，将它指向对方的脖子。我面无表情，用冷了15年的心肠对他说话：“师父已经在天上等你15年了，可惜的是，你这种坏蛋死了也只能下地狱吧？”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惊恐地看着我，目光丝毫没有停留在我的剑上。
“你亲手做的好事，还要让我给你解释吗？”剑发冷，寒气逼人，一寸一寸地靠近他的皮肤。
他惊慌失措，连连摇头：“不可能的！那剑上没有毒，我也没有刺进她的心脏，怎么会。。。。。。”
看着他的神情，我越发觉得蹊跷，剑只架在他的脖子上，没有再移动。“师父已经死了，而且死在你的剑下，我是来为她报仇的。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轻轻挥手，把脖子间碍人的凶器甩远。他羞愧地低下头说：“我是不该当初一心要报仇而与浑天勾结，但最后我那一剑确实是为了救千叶呀。你知道浑天的武功有多厉害吗，千叶已经使出紫色光晕，决心与他死战，我怎么能不管！”
终于忍不住，我丢了剑，推搡着他，边叫边哭泣：“你救她了吗？你明明就是在危险的时候偷袭了她一把！”
“你不知道，浑天一旦捉住你的师父，各种虐待手段都能使出。我故意刺伤你的师父，好让她不至于连最后带你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时间似乎一下子涌进来了，各种光线重新组合排列，一点一点拼凑起那个北方城市的决战场面。师父不敢相信地望着阿再，又认命一般地狼狈向我走来，她骄傲地站直身体，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她拖着我，光速一般地逃离现场。浑天不知为何，并没有追来，她刚飞掠进一个浓密的森林，就再也动不了了。师父没有时间再计较阿再的过错了，她命我将左臂露出，我含着泪照做，她吃力地把自己的鲜血涂抹在我的手臂。月亮已经升起，穿过林缝，直直地照耀进来。我惊讶地看着手臂，师父的鲜血像是长了腿，自动地在我的皮肤上作画。虽然光线不足，但也能隐约看个大概，这是一个貌似云朵的红色纹身。师父说：“你看到这个‘碧风’，一定就可以想起来许多事了吧。”然后便久久地停止了呼吸。我摸着胳膊上师父的血迹，脑袋突然要炸裂一般，蹦出了许多的事。
是人都知道“碧风”是一个藏宝图，一定被人随身携带，却很难猜到，它已经与我融为一体了。谢谢纭纭，为我做的这一切，从此以后千叶不存在于世上，我开始真正地做纭纭，并且为她而生。我为她举行了火葬，洒向天涯，让她随着清风到处飘荡，让这世人再也不要想追上她，让她过些自在的生活吧。
大火烧了很久，在火光之中，我重温了自己的记忆，这份隐藏了好些年的东西。
我叫千叶，是木雾派掌门人的女儿，自幼受父母疼爱，也练习木雾派武功，因为等我长大是要继承掌门人之位的。可惜荣耀的木雾派出了一个千年难找的败类，孟幻云。他每日都在父亲的茶中增添慢性毒药，日积月累，父亲终于毒侵骨髓，临终前拜托母亲好好保护祖上传下的宝贝。但这话被正要送汤药的小弟子听到了，偷偷传信给孟幻云。等父亲一入土，孟幻云以我仅12岁难当掌门人大位之由，请求重新选择掌门人，并且毫无意外地，孟幻云变成了木雾派掌门。贪心的人永远不知道满足，他开始打那宝贝的主意，因为母亲有了戒心，所以他很难打听出什么。是夜，孟幻云勾结了安邪教，对木雾派展开杀戮。那个带着浓厚雾气的夜晚，成了我每日的梦魇。男女老少的尖叫，衣服划破的声音，冷兵器相碰时的火光。这个夜晚将延续了百年的木雾派毁于一旦，平静的山上，处处是流血流泪的人。这个改变了我命运的夜晚，母亲将我藏在漆黑的柜子里，发现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停止的战场，她又回来打开柜门，不同我讲话，只是撸了我的袖子，将一块手掌大小的铁制品使劲儿往我胳膊上压，剧烈的疼痛让我几欲昏厥，不等我流着眼泪问为什么，母亲又划破了纭纭的手掌，她的血滴在我的胳膊。然后打开屋子后面的一扇窗，将我们推了出去。在荒林中狂奔没几步，我就一阵眩晕，毫无知觉地倒下了。我记得，纭纭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练功天分极高，聪明好学，可惜是个孤儿，谁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纭纭比我大一岁，年龄相仿，外貌又极为相似，当在木雾山下的小集上，看到她被人欺负，我便使性子硬是请求父亲带她上山陪我玩。那天晚上，她像是大人一般镇定地听从母亲的安排，从取她的鲜血，到背着我逃走，纭纭完全不像个小孩子。所以就有了后来，我一睁眼，忘掉了所有的事情，看着面前衣抉飘飘的纭纭，听她说，我叫千叶，你是纭纭，我的小徒弟，从8个月起就抚养我，刚刚你从山上跌落下来，失去了一小部分记忆，不过那不重要，你才10岁而已。于是，我便重新有了从10岁生活的机会。一直到所谓的16岁，我都丝毫没有怀疑。事实上，世人都知道木雾派掌门有一个娇小的女儿，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个女儿患有侏儒症。我的样貌停留在这样一个岁数，好像永远也长不大，当人们纷纷以为千叶守着木雾阁长大，并且功力非凡，样貌绝佳，心地善良，其实我只是千叶旁边那个小孩子而已，这是一着高棋，任谁也不会想到。等我再次触碰纭纭的血，所有的记忆便回来了。她替我过了短暂的一生，替我承担了所有的危难，仅仅只是为了报答最初的相遇。
我现在守着这个烂在心底的秘密，替纭纭生存，头等大事，就是要为她报仇。
宁唐破懊悔地蹲下身，抱着头颅，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些弱小。似乎昨天，我们还在一起陪着师父看满园月下飞舞的红叶李花，现在突然就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一个我，空守着岁月。
“原来，她在中我那一剑之前就被浑天击了一拳。”宁唐破死死地抱着头颅，而额前的一缕散发像浮草一样轻轻飘动。“我怎么如此粗心呢。”他低声呜咽，听惯了他悠扬清脆的笛声，蓦然听到他深沉的哭泣，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立了半晌，无力地开口：“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就是千叶，那还在这里哭泣做什么，让我们决战吧。我活了，算是替师父报仇，你活了，便是为你的父亲报仇。”
“都死了呢？”
“我去天上找我的师父，你去地下找你的父亲。”
这样的对话才是我所设想的那样，终于到现在他才步入正轨，要进行一等15年的决战。
他抬首，起身，向上一抓，打开手掌，一片红叶李花瓣温柔地躺在他的掌心。“如果都活着呢？”
我顿时丢失语言，一直以来，我都将他视为仇人，那种一见面就满腔仇恨的敌人。现在他竟又出乎我的意料，随随意意地问这样的问题，真的从没有想过。
他见我没有答话，轻轻吹开花瓣，从怀中掏出那把翠绿的竹笛，还是那把见证了我们美好的回忆，以及伤感的离别的笛子。他如乐曲般从容流畅地说：“在我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得时候，也只是一心想要报仇。你的父亲陷害了我的父亲，导致他为江湖所不齿，我们高高在上的宁家一夜之间倾颓。父亲很快就去世了，母亲在慌乱中离世，我是从小被欺负着长大的。虽然我做了不少的惩恶扬善的事情，但我的内心其实一点也不正义。胸膛里只是有一团复仇的烈火支配着我，完全就像你这些年一样。我发誓要亲手杀了你父亲，却被人早了一步，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不该那么悲凉地死去，于是，我将这笔账算在千叶的头上。第一次假装书生路过木雾阁，只是为了探清情况，令我吃惊的是只有你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不敢贸然下手，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师父功力到底有多强，直到看清她使用的‘重幻影’才算摸清底细。但你知道令我绝望的是什么吗？不是这功夫的厉害，而是我发现自己很喜欢你的师父。呆在阁里，我一面想着是不是应该引些想要得到宝藏的人，一边又十分珍惜我们在一起的平静的日子。再往北的路上，我们隐藏在人群，以为不容易被发现，其实那些人群便是你们的敌人。如果当时我没有及时阻拦，我们怎么可能从木雾山走到漠河？所以，没错，我与那些坏人结盟了，他们取宝藏，我要千叶的性命。”
“你们都没有得到任何。”
“是的。在剑刺进千叶的身体的时候，我拼命地想告诉她，一定要逃，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等我们重逢。但是。。。。。。你看看吧，我的复仇之路到头来，只是报复了自己而已。如果你觉得这仇非报不可，只能以此告慰千叶之灵，那你直接动手吧。”
假如，现在此刻，已经为师父报了仇，那我又会得到什么？师父又会高兴吗？答案是否定的。师父最爱的男人被她心爱的徒弟杀死，一定会不开心的，她那么善良，一定整日祈祷我们俩健康地活着，远离江湖。而我得到的仅仅是他的尸首，结束这个一心想拯救师父却弄巧成拙的年轻人的生命。
“木雾阁是你打扫的吧？”突然抛开刚刚沉重的话题，问他。
这时，宁唐破脸上有了些光彩：“因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生怕你们突然回来发现房间脏了不开心，所以一天不落地收拾。千叶喜欢干净的地方。”
“那你又在这面馆做什么？”想到他原本潇洒的身姿自由来去，现在却任人欺压，我迷惑不解。
“闲着无事，跑跑堂，重要的是等着你们回来。一年到头就等十年，十年过完就再等五十年，总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我相信。”
我难过地说：“可是师父不会回来了。”
宁唐破露出笑脸，仿佛变回十来年前身穿白衣，唇沾笛孔，坐在树枝上的少年。他指着天空，动情地说道：“你看，那红叶李花下的正好，她怎么可能不回来看呢？”末了顿了一下，继续说：“今生等不到，还有来生可等，我亲手错过的幸福还要亲自把它等回来。”
我相信。
师父在被他用剑刺进身体的时候，她是不是在那个瞬间都不曾知道，阿再究竟喜不喜欢她。这种比生命还重要的问题，她都还没有来得及问，不过我想刚刚这番痴情的话语早已经被清风送进师父的耳朵了吧。看看这红叶李树落英缤纷，粉嫩嫩，柔软软地泻了满满一个院子，墙头，屋后，都华丽地铺了一层，格外的繁多，比我看过的哪一年的都要漂亮，相必师父定坐在哪个枝头，安心地看着重逢的我们，惊艳地笑着。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喜不喜欢过对方，以及这种爱深到何种程度。但他们穿越了时间，穿越了空间，平静地走下去，看遍一季又一季的花开。再没有比这难得的了，师父不单单由我一个人爱着，她永远也不用孤独。
最后的结局竟然就是，我没有杀宁唐破，而他也没有报当年的杀父之仇。像他说的，没有仇怨就没有千叶的死去，也就不会有等待，有错过幸福的哀伤。
从木雾山下的小镇离去时，宁唐破所在的面馆还没有开张。阳光斜斜地照射着，透明，微黄，一串红叶李花瓣从山上飘下来。在它还没有凋零完毕的时候离去，这样才能当做是红叶李花落也落不尽，在我心中我的师父便是如此。